驳钱文忠“毛叔郑为武王舅舅”谬说
观中外时事写吉光片羽窥见
研古今历史发一鳞半爪见解
钱文忠教授在央视《百家讲坛》栏目里讲述百家姓,谈及毛姓渊源时说,毛姓始祖毛叔郑为周武王母弟,这个说法倒是没错。但在解释“周武王母弟”时,却曲解为“毛叔郑是周武王的舅舅”,这就有点滑天下之大稽了。当然这一说法应该说是钱教授首创,古今学者可从未曾有过这一观点。“母弟”这一特殊亲属称谓,在先秦文献里屡见,指的是国君或者宗子的同母弟,然不见释于《尔雅·释亲》,盖当时习见之称谓。《左传·宣公十七年》:“冬,公弟叔肸卒,公母弟也。凡大子之母弟,公在曰公子,不在曰弟,凡称弟,皆母弟也。”《左传》作者对“母弟”以凡例进行解释,肆以表明“母弟”的特殊性和重要性。杜预《春秋释例》中对《左传》“母弟”书法作过归纳:“母弟之宠,异于众弟,盖缘自然之情,以养母氏之志。公在虽俱称公子,其兄为君,则特称弟。殊而异之,亲而睦之,既异隆友之恩,亦以将为人弟之敬,成相亲之益也。通庶子为君,故不言夫人之子,而曰母弟。”指出了周代“母弟”具有特殊地位。哲以为,母弟与宗子同母,并为嫡子,属于周代宗法制中的大宗一脉,是法定的王位君权候选继承人,也即除了宗子之外的第二、第三、第N继承人。周制,若大子无子,则大子母弟有优先继位的权利。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文王嫡妻太姒长子伯邑考早亡无子,则次子发继位为太子,称太子发。武王病重时曾有让大弟周公旦、幼子冉季相继继大位的意思。逸周书《度邑解》中武王曰:"汝维幼子,大有知。....,汝(周公旦)、幼子(冉季,即毛叔郑)庚厥心,庶乃来班朕大环。"而叔旦泣辞,全心辅助太子成王继位。以往的学者论及周代部分诸侯中“弟继兄”现象,往往以为不合法。事实并非如此,母弟不仅是继宗之位的极佳人选,其子亦在候选之例。其他庶子则无此优先继位的权利。清代学者毛奇龄认为周人以嫡长子为宗子,而以嫡长子同母弟长者为大宗。若宗子无母弟,则以己为大宗。大宗诸母弟则为小宗,无嫡弟有庶兄弟则以庶兄弟为小宗。毛奇龄的观点比一般学者对周代大小宗的认识要高明的多,但哲以为,还是略有不足,因诸母弟并不是小宗。哲的观点是大小宗既用以收族,当非仅指其本支,而应含其同母诸弟。考虑到自黄帝以来一夫多妻制的普遍性,大小宗的实际含义就是以嫡庶分族,天子、诸侯以嫡母诸弟为大宗,以先君庶子为小宗。之所以造成对周代宗法制度的模糊认识,是因为后世学者对周代以来重要的称谓“母弟”研究不够深入的缘故。《左传·定公四年》子鱼讲“武王之母弟八人,周公为太宰,康叔为司寇,聃季为司空,五叔无官,岂尚年哉。”子鱼认为“五叔无官”是因为尚德不尚年,然哲以为既不尚德,亦不尚年,是因周公、康叔、聃季(即毛叔郑)皆为文王嫡子、武王母弟也。其他五叔为文王庶子尔,实非太姒之子、武王母弟,故尔不在周王室卿士之列。自平王东迁,东周以降,东土之人已然搞不清周初史实。《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富辰言“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文之昭也。邘,晋,应,韩,武之穆也。凡,蒋,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其中,文之昭、武之穆、周公之胤,实指文武周王及周公之孙辈,而非实指为其子得立国。所谓“文昭十六国”,显然不可能皆为文王嫡子,春秋时人取富辰言,妄断“管,蔡,郕,霍,鲁,卫,毛,聃”为文王嫡子、武王母弟,实是附会之说,不足为信。周初封建时,始封君为武王母弟者皆有“姓祖”之实,是可再派氏的。故《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称:“凡蒋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胙祭,是指周公旦幼子祭季(祭公谋父之祖)胙其土与其子而有”凡、蒋、邢、茅“四国,而不是后世俗人所理解的周公之胤有“凡、蒋、邢、茅、胙、祭”六国。古今学者将“胙”也目为一国是错误的,是因为对西周胙土分封制度的不够理解而造成认识错谬。“周公之胤”盖指周公家族中除了宗子(伯禽)之外,其他母弟后裔所受封情形。否则左传富辰的话里,鲁国伯禽已单列,则周平公君陈算不算周公之胤呢?又所谓“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文之昭也。”受封者实皆文王孙,非文王子也。又如武族“邘晋应韩”,受封的也是武王孙辈,非武王子辈。之所以造成误解,是因为后人对西周昭穆制度不够了解的缘故。文王为昭,则子为穆,孙为昭。武王为穆,则子为昭,孙为穆。所以左传富辰所言是概指文王之孙、武王之孙、周公之孙所受封国。其实“聃季”即司马迁《史记》中所称冉季载,也即毛叔郑。聃季为文王嫡幼子,周武王嫡亲母弟,因亲亲故,被周公举为周司空,封邑在西周王畿内宝鸡陈仓。后其次子中旄父派氏为毛,封邑在盩厔,称盩伯毛,典籍称毛懿公。长子派氏为芮,封邑在千阳,典籍称芮伯。二子皆为成王临终时顾命大臣,今本《尚书·顾命》记载分明。后世毛、芮二族皆奉聃季(即毛叔郑,亦称冉季载)为始祖,故毛公一族称其始祖为毛叔郑、芮伯一族称其始祖为冉季载。冉季(叔郑)幼子分氏为南宫氏,则其后裔尊称冉季为祖南公。故而司马迁也搞不清楚文王嫡幼子聃季(即毛叔郑,亦称冉季载)分封派氏情形,只在《史记》中留下一句话“冉季载,其后世无所见。”即把西周王室成员中最为重要的毛叔郑(即冉季载)世家付之阙如。但司马迁在《管蔡世家》后有一段评语说的是没错的,即太史公曰:“管蔡作乱,无足载者。然周武王崩,成王少,天下既疑,赖同母之弟成叔(哲注:或为康叔之误)、冉季之属十人为辅拂,是以诸侯卒宗周,故附之世家言。”可见,司马迁是注意到了康叔、冉季与周公旦一样作为周武王母弟,在辅助成王得立之事上,所起到的作用是其他庶弟无法比肩的。来看《尚书顾命》中的一段话:太保奭“命仲桓、南宫毛俾爰齐侯吕伋,以二干戈、虎贲百人逆子钊于南门之外。”这段话千百年来人们大多断读为“仲桓、南宫毛、吕侯”三人,其实这段话里是四位人物,即“仲桓、南宫、毛俾及齐侯吕伋”。其中的“毛俾”,哲以为就是班簋铭中的毛班之父毛爽(燛),也即毛懿公(冉季次子中旄父、师毛父簋铭的“师毛父”,书顾命篇的毛公)之子。此处南宫即冉季(毛叔郑)幼子,可见成王顾命托孤主要是依靠武王嫡母弟康叔家族、冉季(毛叔郑)家族以及召氏家族、齐太公家族、毕公家族等,尤以冉季(毛叔郑)家族为重。故成王在临终托孤时,冉季(毛叔郑)长子芮伯任司徒、次子毛公任司空兼领太师职,为二顾命大臣,且次子毛懿公为三公之一。幼子南宫、孙子毛俾(燛)与毕公之子仲恒及太公望之子齐侯吕伋同为代表迎接康王登大位。此份荣耀和地位是一般人不可比及的,也是由冉季(毛叔郑)的地位、次子师毛父(毛懿公)所建立的功勋决定的。周公后人未被命为顾命大臣,盖是周初对周公的流言在成王心里造成阴影,故未曾命周公家族中人为顾命大臣。亦或是当时周公家族中君陈和继位者在成王年间相继去世,恰好无合适的人选担当王室卿士职而已。显然典籍中说毛叔郑为周武王母弟,指的是周文王嫡亲血脉,而非钱文忠教授谬称的“是周武王的舅舅”。将本是文武周王懿亲一脉的毛氏族始祖毛叔郑说成是“周武王的舅舅”,这让后世毛氏族人情何以堪。以钱文忠教授讲解百家姓节目影响之广,“毛叔郑是周武王的舅舅”这一谬论必然流毒四方,后世纠正起来必会大费口舌。所幸“班簋”铭文存世,担任周穆王三公之一的毛班,三千年前就在“班簋”里铭刻了皇公毛叔郑受封邰城(“受京宗懿釐”),养育了“文王王姒圣孙”(即班之祖父毛懿公),(毛懿公)建立了平叛东夷之大功勋这一历史真实。如此,毛氏族乃文王太姒嫡子孙这一铁板钉钉的史实,则昭昭于万世矣。当然汉代以后的文献中,母弟有时确实是指母亲的弟弟,指外戚。如《汉书·淮南厉王刘长传》:“厉王母弟赵兼因辟阳侯言吕后。”淮南厉王刘长为刘邦之子,他的母弟自然是姓刘,这里的“母弟赵兼”显然是指母亲的弟弟,厉王的舅舅。考稽古文献,始作俑者当还是司马迁。他在《史记·季布栾布列传》写到:“季布母弟丁公,为楚将。”司马贞索隐:“谓布之舅也。”现在确实不是能明白,此处为何司马迁不用简单的“舅父”来指称,而采用一个容易与先秦用词混淆的“母弟”。是否真如康有为在其《新学伪经考》中考证的一样,司马迁确实没有见过古文《左传》,而导致他对“母弟”在春秋时期用法认知不是太明确的缘故呢?联系到司马迁对毛叔郑(冉季)世家世系认识模糊的事实,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不过后世的学者基本上没有受司马迁、班固的误导,在“母弟”这个词的认知上还是以《左传》凡例为准。如唐人孔颖达疏《左传》条称:“《春秋》之例,母弟称弟,凡《春秋》称弟皆母弟也。母弟谓同母之弟。”唐代韩愈作《唐故朝散大夫董府君墓志铭》:“公之母弟全素,孝慈友弟。”清人薛福成在《母弟季怀事状》:“母弟季怀,讳福保,於兄弟行第四。”所言母弟,皆指同母弟,而非母亲之弟。可见“母弟为舅”的称谓并不是古代人称用词的主流。在周代,对同姓诸侯、异性诸侯的称谓自有严格的区别。周王朝推崇以礼治天下,天子常称同姓诸侯为伯父、叔父,而称异性诸侯为伯舅、叔舅,后世考古学者常据此判断出土青铜彝器族属。而最能表明毛氏族属的青铜彝器“毛公鼎”,已经非常清晰地记载了周王称毛公为“歆父”,这表明毛氏是周王室同姓叔父,而非异姓母舅。所谓毛姓始祖毛叔郑为武王舅舅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钱文忠教授只要花一点点时间去看下毛公鼎、班簋的铭文,就不会犯下如此贻笑大方的错误。当然钱教授讲毛姓渊源时错误处还有不少,如他说“鸡泽、巨鹿是毛氏族最初的祖居地”,又说“毛氏族是从鸡泽迁徙到陕西岐山扶风一带”,这些说法都是违背历史常识的。可见他对毛氏的姓氏来源并没有做过深入的研究,而凭借一知半解就在百家讲坛上信口开河、满口雌黄,实在是遗毒不浅。明人张岱在《夜航船》中曾说过一个“且待小僧伸伸脚”的典故,看了钱文忠教授的《解读百家姓》视频,方晓得,小子哲也可以伸伸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