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月华（美国）/夜奔听书（散文）

那天从下午开始，我魂不守舍，5点不到就开始穿衣打扮。

坐落在上海人民广场的上海大剧院，规模恢弘，是文化娱乐的殿堂。我没想到纪念张鉴庭先生诞辰110年评弹专场，会在如此高规格的大剧院演出，我住在远郊，今天晚上要去听书，听书就是去听评弹。

买了两张价格不菲的票，家人无论谁都不要看，我连个伴儿都找不到，最后有个女友说听过几次后有些兴趣，我便约了她。天黑了，我从未晚上一个人出门在外，今天我昏了头一样，似乎有点像私奔，冲出去了。

听书是一向在小型的剧场里演出，两个人搭档，一把三弦，一把琵琶，说说唱唱，讲述一个故事。长篇小说分章回，于是一天天连续说下去，父亲总是包了一个季的连票，但他又不是天天有空，家里也无人愿去，我常常跟父亲去听书，其实我知道书场里卖各种小吃，我最爱的是五香热豆腐干和花生米。

堵着车，经过繁华的淮海路，霓虹灯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上海是越来越美丽了。我终于抵达终点，在C1入口，一进剧场，座无虚席，满目是上海滩上已经少见的风度优雅的绅士与雍容华贵的妇人，竟然一眼望去都像熟悉的面容，我陡然心里一热，我觉得我的父母也是这样穿着得体地来听书的。平时深居在老洋房里的老克拉们，都老了，竟然晚上都巴巴地赶来了。

大幕很快就拉开了，第一只曲子是合唱纪念开篇，讲述了张鉴庭的一生，他的传奇是他在评弹唱腔的贡献，张鉴庭名满江南，更是桃李满天下，他以4个字“劲、情、神、清”为基本，作为他的艺术标准。

接下来两档弹唱，基本上都严格按照张调表演方式进行了。无论是遒劲的咬字、充沛的中气还是高亢的音调、铿锵的音节都极具艺术感染力，张调是评弹流派中最受欢迎、流传最广的流派之一。我只是少女时代偶尔听过，却能梦魂缠绕一世地在恍惚中听到张鉴庭的声音，如闪电、如炸雷、如悲鸣、如万马奔腾！

观众是热情的，反应是热烈的，每一段唱腔完毕，都会响起一阵阵的掌声；观众是细心的，即使只报了一个曲名，大家己经用掌声回应了共识与认同。

到了第四个节目，两位演员出场，剧场开始有点骚动，接着名叫王承的演员拿起三弦，开唱，第一句只唱出三四个字，张鉴庭的声音像一声炸雷划过长空！全场爆发出一片叫好与掌声，我立刻对女友说：这才对了！这才对了！张鉴庭先生回来了！唱张调必须苍劲挺拔，吐字有爆发力，立即生擒活捉听众的心，从这一刻开始张鉴庭回到剧场里了，我闭上眼睛去听，又听到一代宗师张鉴庭的弦音。

张鉴庭为什么值得我们去纪念？并非纯粹是他的唱腔，他在事业最鼎盛的年代，加入了上海评弹团，培养了大批优秀学生，使我们在他诞辰110周年的时日，还能再欣赏张调的艺术，这是他的贡献。德艺双馨的艺术家，往往最能得到人们的认可与信任。

接着，从苏州评弹团请来的、从退休人员中请回来的各位元老级张的传人，他们用了全副精力，说做唱并茂，让观众感官得到满足，观众听了三小时，竟然无人早退，与台上互动着、交流着、呐喊着、痴狂着。

我如与故人相聚过了，心满意足回家，我在网上订了车，车子很快就来接我从上海回到松江，到家已夜深，找了些吃的恢复了元气，家人劝我早点休息，我说容我再坐一会，平静下来便去睡。

在西方，我毫不含糊地看了几十年的歌剧和音乐剧，直到有一天失去了兴趣。今天我只不过是去听书，张调的魅力是如此动人心弦，令人如痴如醉，但是我们都深知这种欣赏机会可能不容易再有，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听过张鉴庭，还有谁值得我夜奔呢？

曾经在异乡生活中最痛苦的时候，拿出弹词开篇，让它们带着我灵魂回家。评弹于我，究竟有何魔力？无他，因为那是乡音，是我的豆蔻年华，是我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是我心里珍藏了一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