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之林老师

人们时常总说清明时节寄哀思,当全国人民还沉浸在因前两个多月新冠病毒疫情所造成的伤害时,我国政府宣布今年清明节将举行全国哀悼,来深切悼念新冠肺炎疫情牺牲的英雄烈士和逝世同胞。在这个特殊的清明节,4月4日全国降半旗致哀,上午10时全国拉响警报,举国哀悼。

今年的清明节是4月4日,让我想起44年前,巧合的是1976年的清明节也是4月4日。这个清明节在首都北京也发生了惊天动地的事件。1976年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全国人民无比悲痛。从3月底开始,自发地集合到首都天安门广场,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敬献花圈、花篮,张贴传单,朗诵诗词,发表演说,抒发对周总理的悼念之情。4月4日是清明节,群众悼念活动达到高潮。因这些活动也夹杂了对当时中央“四人帮”的不满,引起当时主政的某些人抵制,认定“这次是反革命性质的反扑”,并向在病中的毛泽东主席报告。由此下达了当晚清理花圈、标语、抓“反革命”的错误行动。到4月5日清晨,群众来到天安门广场,发现花圈被撤走并销毁了,守护花圈的人也被抓走。于是,数万群众异常气愤,强烈要求“还我花圈”、“还我战友”,并同一部分民兵、警察和战士发生严重冲突,“广播宣传车”在混乱中受到破坏,所谓的“工人民兵指挥部”的小楼着了火。9时半残酷镇压开始了,这就是有名的四·五“天安门事件”。

那时,是我在延安作为知青插队的日子。当年为了占领社会各领域的文化革命高地,展开和活跃地方的美术宣传活动。1976年4月初,由延安地区文化馆主办了一期美术学习班,名称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延安地区工农兵美术学习班。我作为一名农村的知青参加了这次学习班。举办和居住的地点是,当时的延安地区第三招待所,位置在杨家岭和王家坪之间的半山腰上,也是我插队刚来到延安时,还没分配到插队点时居住过的地方。

在这个美术学习班里,有从工厂来的工人师傅,也有一些机关单位的文化宣传员和少量的年轻部队战士,农村来的多是知识青年。我们上课的主讲老师是延安地区文化馆的靳之林老师。他个子不高,肤色黑黑的脸,头上戴着一顶那时流行的蓝色解放帽,身上穿的是蓝色的四个兜的解放服,左边上衣兜里总插着几支笔,和人说话常常面带笑容。当时只知道这位老师是来自中央美院的,是主动要求到延安,来为老区文化做贡献的。

后来了解到,靳之林老师是建国初期,徐悲鸿、齐白石,董希文等美术名家的学生。他在给我们讲课时,谈到建国初期他们学生在天安门的中央门洞上方,根据老师的要求放大样描绘天安门上毛泽东主席画像的情景。靳之林老师的讲课,深入浅出让人容易理解。遇到学员提出问题,他都是微笑着讲解说明。到现在,时间长了,具体讲的多数内容我已经记不住了。但还有深刻印象的是他谈到关于户县农民画的问题,靳之林老师说有人问他,户县农民画真的画得好吗? 靳之林老师说到和解释的意思我这里概括如下:他认为,户县农民画不能简单地看它的绘画手法,看似有些夸张和粗糙,其实这也是一种风格。我们并不非得要求农民画都要写实,它具有一定的装饰性,也是一种艺术的表现手法。不知道我理解的对不对,在这里只能班门弄斧的解释了。

在延安地区工农兵美术学习班的日子里,靳之林老师在讲了几天课后,给我们提出,要求每位学员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都创作出一幅自己的美术作品,来作为完成这次学习的答卷。我构思了自己的作品,选择的是农村的题材。我准备画的是,人民公社的社员雨中在田间用手撒化肥的情景。构思好了,就在纸上开始作画。在雨中,两位社员站在田间,带着草帽穿着雨衣,脚上穿着高腰的橡胶雨鞋。每人一侧用手抠住盛化肥的脸盆边沿,脸盆的另一侧卡在腰间,同时用另一只手扬开播撒着化肥颗粒。此构思我也纠结了好一阵,普通社员的生活条件有这么好吗?有雨衣雨鞋穿,在当时有也是少数,普遍是没有这个条件的。但是,如果画的社员穿得不好,是在描绘落后贫穷的农村吗?所以,要刻画新农村的面貌,这是方向,应该没错。所以我就这样画了。彩色水粉画,名称为“春雨中撒化肥的社员”。

终于到了交作业的时候,每位学员都拿出了自己的作品,等着老师的评价。这天,从山下开上来一辆中型北京吉普车,下来几位年轻人,其中一位我认识,就是当时大名远扬的北京知青孙立哲,孙立哲有着炯炯有神的双眼,浓眉俊朗的脸型,让人过目难忘。在当时的延安孙立哲是广为人知的模范知青,也是全国的模范知青代表。1973年我曾在陕西电视台见过他,那时我对他还一无所知。由于家庭的关系我经常出入陕西电视台,那天他是到陕西电视台作个人演讲报告节目的。刚巧碰上他在门口,别人说他是医生,看病很神,帮我叫过来,我还咨询问他,我的鼻梁有些发红,他说可以外涂些可的松试试。我事后,才知道他是到电视台上节目的北京知青孙立哲。

今天他怎么会来到这里呢?随他而来的是他们的巡回医疗小分队,开着北京市支援延安赠送的一辆中型北京吉普车。看到靳之林老师陪着孙立哲走来,听旁边的人说,孙立哲是靳之林老师的朋友,是专程来看望靳之林老师的。靳之林老师也赶上要看我们作业的时候,他顺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孙立哲,让孙立哲给我们评判作业。学员的画都给了孙立哲,他对每幅画都认真的观看思索,不愧有一种医生的严谨,怪不得靳之林老师把这个任务交给他。当孙立哲看到我的那幅作品时,思索了一会,说道:现在农村还没有条件穿得这么好,意思是说我的画面脱离现实。看画时,孙立哲并不知道是谁画的,他只是当场发表自己对每幅画的观感和看法。

说起孙立哲和靳之林老师的关系,也是近年来我才了解到的。当年,在极度缺医少药的条件下,在窑洞里、在门板上做开腹开胸手术,孙立哲他们这些赤脚医生把一个个生命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完成的都是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延川县关家庄插队的日子里,孙立哲带领他的知青赤脚医生团队相继做过肠梗阻、阑尾、肠胃、心肺、脑病、胸骨后甲状腺肿瘤切除等手术。

靳之林老师见证了这位北京知青孙立哲带领赤脚医生在陕北农村救死扶伤,为老百姓看病治病的那段难忘岁月,也开启了一段靳之林老师与孙立哲生死与共的友谊。当年由于孙立哲看病的神奇经历,慕名赶来关家庄看病的老乡变得实在太多,1975年2月,孙立哲提出开展巡回医疗,由延川开始建立各公社的合作医疗站,然后普及到延安和陕北各县。这个战略设想太震撼人心了,当听到这些后,靳之林老师说:“我决定全程参加。我能做点什么呢?发票挂号,双手举手电筒当无影灯,当巡回护士,我都做过,但我时刻没忘记自己是个画家,我要用画笔记录下这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最感人的事迹,而在特定场景和光线下最感人的场面、情节和形象,都是瞬时即逝的,我必须相机不离手,迅速抓拍。”那时候,靳之林老师总是把一台国产海鸥120照相机挎在脖子上,手里拿着速写本速画速记,照相机速拍连拍,回去在暗室冲洗放大。

   在跟随孙立哲医疗队去各公社建立医疗站的那段日子,很多场景都让靳之林老师终生难忘。那时候陕北农村的道路非常糟,孙立哲和知青们经常要在雨中的泥泞里赶着毛驴艰难地行进,有时候开着手扶拖拉机,不等进村就因路况太差,只好提前卸下医疗器械和药箱,人背肩扛地步行进村。记不清多少次,一进村,等候看病的老乡早已在隆冬的严寒里挤满了院子。老汉们在院里架火取暖,对火点烟,像亲人一样拉着话,婆姨们抱着孩子在窑里坐满一炕,每个人都盼救星似地盼着他们到来。在窑里,孙立哲常常是坐在满炕带着娃娃的婆姨中间,边听着婆姨的诉说,边问询、听诊……。因此,靳之林老师为此写下有关孙立哲的《赤脚医生往事》,其中含有300幅珍贵历史老照片及速写、手稿,真实见证了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靳之林老师和孙立哲的关系是忘年交的关系,也是铁哥们的关系。

1976年4月5日的晚上,在半山腰的延安地区第三招待所,我们整个美术学习班炸开了锅。男女学员们纷纷在私下议论,刚从广播发布的新闻中听到不可想象的消息,我们的首都北京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动乱,天安门广场被大量的反革命分子占据。我们都感觉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反动分子跑到天安门广场去闹事,太恐怖了。当时,我们远在延安,真的不知道北京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美术学习班结束时,我们全体学员与靳之林老师拍了一张大合影。随后,当年7月发生了震惊全世界的唐山大地震。震后的某一天,我到延安城里的延安图书馆看报纸和杂志,对面就是延安地区文化馆,我走了进去,进入大门,在右侧的一排平房中,在一间平房的门前,远远看到靳之林老师和他的母亲坐在门外的椅子上,晒着太阳。我作为他的学员,我认识他,但众多的学员他未必能记住,所以我没敢打招呼就慢慢地退出了地区文化馆。由于唐山大地震,靳之林老师回到河北滦南胡各庄接他的母亲来延安与他同住。他的母亲1984年在延安去世,葬于延安清凉山。

从网上闻悉,靳之林老师已经驾鹤西去了。有文告在此:2018年12月9日上午9点17分,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当代著名油画家、美术教育家靳之林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90岁。靳之林,1928年生于河北滦南县。1947年—1951年就学于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和中央美术学院,油画师从徐悲鸿、吴作人、董希文先生,国画师从齐白石、李可染、李苦禅先生。代表作品有油画《南泥湾》、《公社女书记》、《玉米地》、《黄土群峦·大河九曲十八弯》等,并著有《抓髻娃娃》、《中国本原文化与本原哲学》、《中国民间艺术造型体系》等学术专著。靳先生的一生对延安充满感情。1973年,他主动申请落户延安,在此后的漫长的岁月里,以黄土高原和质朴的陕北农民为对象,创作出一系列油画经典。与此同时,陕北的民间艺术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吸引力,他投入中国本原文化的研究,长达二十年之久。他曾经写过一首诗表达自己对延安的热爱:“双手搂定宝塔山,砂梁哭碎延河月;我爱延安一腔火,滔天冷水泼不灭!”。

整整44年过去了,靳之林老师也去世一年多了。感叹岁月!靳之林老师之所以会和孙立哲有忘年交,说明靳之林老师的人文思想不仅表现在他的画风中,从他对孙立哲的关心和爱护,也表现出他内心深切的真诚的人文关怀,他关心着普通农村人民,热切希望改变那种极度缺医少药的困苦农村条件。今日,为怀念我尊敬的靳之林老师,特写下此文以作纪念。

以下是与此文相关的图片和说明:

生命之花-向日葵(油画) 靳之林

靳之林老师

靳之林 《南泥湾》 1959-1961年作

                                No.591 陕北黄河畔大程村  2000年作   81*65cm

靳之林《罗盛教》

宝塔山  1983年作  52*39.5cm 纸板油画

1951年春,任课老师和绘画系四年级毕业班同学合影。前排右起:靳之林、徐悲鸿、齐白石、赵宜明、陈洞庭,后排右起:田世光、马维华、李可染、骆新民、宋广训、曹玉霞、李苦禅、礼忠言、王怀杰、臧任远、贺全安、蔡英、万国志。

1973年初靳之林到延安,在延河边上写生。

靳之林老师在作画

靳之林老师的油画

靳之林 《女公社书记》

靳之林《赤脚医生往事》

右图:作者靳之林(右),与孙立哲1975年于关家庄合作医疗站合影

靳之林老师所拍的孙立哲

孙立哲与时任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的黄家驷院士合影(靳之林摄)

靳之林老师的速写《孙立哲和医疗队队员在马家沟大队窑洞中做手术》

赤脚医生在崎岖的山路中抬药箱(靳之林摄)

孙立哲等人2014年重返关家庄合作医疗站(熊朝晨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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