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意之门 ——如何推开《道德经》的“道”之“门”?

作者简介丨温海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原文载丨《船山学刊》,2020年06期。

摘要 /

《道德经》被公认为中国道家哲学的经典,但学界围绕《道德经》之“道”哲学的研究方法主要是从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文献学、考据学、历史学或者文学的角度,而直接从哲学角度用哲学方法研究的成果并不太多。受德国哲学家谢林把“道”解释成为“门”的启发,从《道德经》把“道”比喻成为水的哲学思想出发,我们可以通过“水意之门”来推“门”见“道”,也就是说,要理解“道”的哲学意义,老子告诉我们可以从水的比喻去了解。从意本论哲学的角度出发,“水意”就是“自然之意”的一种表现形式,而理解了“水”之“意”,可以说就推开了《道德经》的“道门”。从自然之意、道意不二等角度思考和探索“水意之门”,能够帮助我们从比较哲学的角度去推“门”见“道”,从而打开《道德经》哲学的“道门”。

关键词:道德经;水意;自然之意;道;门;水意之门

引言

在先秦哲学经典当中,《道德经》可能是继《周易》之后,最有哲学意味的经典。在过去一百多年的中国哲学史研究当中,讨论中国哲学史或从孔子开始,或从老子开始,所以《道德经》总是被公认为中国哲学最根本的经典,其作为道家哲学和道教之经典的地位可谓难以撼动。研究《道德经》的注释本相当多,讨论《道德经》哲学和道家道教哲学的论文和著述也很多,但如果认真去阅读和品味这些研究成果,就会发现其中直接讨论《道德经》哲学的著作和论文其实非常有限。那么,《道德经》的哲学到底应该如何理解?前人从版本、文字和历代注释等角度去理解研究的成果很多,研究角度主要包括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文献学、考据学、历史学或者文学等等,但直接讨论和建构《道德经》哲学本身的成果较少,同样,在英文《道德经》翻译和研究当中,哲学性的研究也非常有限,所以安乐哲(RogerAmes)强调他的《道德经》译文是“一种哲学翻译”1,以彰显其译文的特殊性。

《道德经》文本问题确实是第一个需要面对的问题,即哪种文本才是一个适合于哲学解释的文本,比如说黄克剑用帛书乙本2,李零用古本3,他们认为出土文献的版本比通行本更合适,持类似观点的学者所在多有,其基本倾向就是认为出土文献的年代比通行本更早,所以文字也就更加可靠。虽然这样的观点有理,但笔者认为,讨论《道德经》的哲学不可以离开流传近两千年的通行本。理由有三:首先,《道德经》是一本讲道的书,道的哲学意味很难纯粹通过史学、文献学以及历史考证来表达。其次,即使以出土文献修改经文已经蔚为大观之形势下,还有很多像董平这样的学者,坚持以通行本为底本对《道德经》加以注释和研究4。而且,《道德经》出土文献英译的过程,最能说明通行本的价值不可完全抹煞。比如刘殿爵(D.C.Lau)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重新英译《道德经》时,对1963年王弼本的译文一字未改,其经验说明,通行本的价值不容轻易否定5。第三,丁四新等对出土文献的研究说明,不能为了证明出土文献的合理性,使出土文献的逻辑贯通,就把传统结论都尽量否定掉。[1]41-46可见,讨论《道德经》的哲学,通行本有其合理性,我们可以在一些文本有争议的地方,适当参考出土文献加以讨论,但不必处处强求以出土文献的文字为准。

《道德经》比很多中国哲学经典有更深远的哲学意涵。正如现代中国哲学史学科是在西方哲学的参照之下建立的一样,今天要把经典的哲学思想读活,就有必要借用西方哲学的眼光来解读中国哲学经典,从而开出新意。正如历史上宋明理学消化佛教的理论挑战才使理学开出新的学术脉络,中西文化交流几百年之后,今天在比较哲学境遇中,如何借用西方哲学问题、命题、概念来重新诠释古代经典是个时代课题。本文以《道德经》的“水意之门”为角度,试图解读出其哲学的新意。

一、道意不二

“道”是本体性的中心概念。“道意不二”的标题意味着“意”可以具备类似于“道”一般的中心意义,但类似的说法,在中国哲学史上是很少的。通常来说,一般人倾向于把“意”理解为意念发动之后的“意”,即意识、意向。意向性意义上的“意”,犹如王阳明“心之所发”意义上的“意”[2]29。在阳明的心本论哲学思想当中,“意”以心为本体,所以“意”居其次。其实,“意”不仅可以从认识论角度加以理解,同时可以让“意”带有本体论意味。如果从意本论的角度来理解《道德经》的哲学,那么“道”与“意”可以理解为不是二物,“道意不二”是人须用“意”去理解“道”,没有“意”,“道”就无法显现出来。在这个意义上,“意”就可以理解为本体性的存在。

可见,“意”可以是理解“道”的“道门”。用“意”去理解“道”,好像打开一扇心门或者“意门”,即“意念之门”,在这种理解中,“道”生成为内在的、根本性的存在,而通往“道”的意念之门,就是“道门”。如此一来,“道门”既然涉及到“门”,必然有开有关,好像推门进去发现一个新的空间,像道的场域一样,而这个新的空间,是需要通过“意”来领会的。

谢林曾用其第一潜能哲学来解释老子的“道”,把“道”译成“门”,即进入存有大门的学说,也是关于非存有、单纯存有可能性的学说。从“门”的角度理解“道”非常有哲学意义,因为这样“道”就成为从一种存在状态进入另一种存在状态的门径,是存有状态发生境遇性转化的通道,所以,“道”的展开,就像开门、关门过程的场域性展开,这就传达了一种场域的开启感,而这种场域性的开启感当中,需要意念介入和领会“道”境的存有与转换,如此一来,“意”就具备了比“道”更加根本的哲学意味。

海德格尔跟萧师毅翻译过《道德经》,他根据“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道德经》6第十五章)体会到不仅仅是一杯水的浑浊和澄清,而是人的意识和存在的一切打交道的那种状态。从认识论意义上说,人跟世界打交道开始的时候总有点杂乱,但后来要用范畴去把握它,使它澄清下来,这样才能安静地面对它,在世界当中,注入认识它的意念力量,当人向世界注入意识能量之后,与人相关的存在,就慢慢伸展发动起来。这其中清和浊的关系,好像面对空旷幽远宁静的山谷,如果不能够意会为专注、开放、旷远豁达的道意状态,就不能够理解它。意念发动的瞬间,既可让浑浊的现象世界渐渐澄明,也可以让看似静止的内在存在有一个自然之力,缓缓发动而泽及自身。这说明在玄通道境之时,意念既能收摄,又能够介入天地万物的生长发育。

二、水意之门

《道德经明意》试图建构“十玄意门”理论[3]31-54,用“意”的视角使“道”显明起来。如果说“道”是《道德经》的核心思想,那么“道门”就是关于“意”之哲学维度的展开。可以说,《道德经》用水这个意象表达“道”,我们就可以从“水意之门”的角度来理解“道”。《道德经明意》认为,自然之意在水中的体现可以称为“水意”,学习《道德经》,就要体会“水意”的意味。可以说,“自然之意”可以具体化地理解为水的意。水是一个自然物,当然它没有人那样的意念,但它有一种水的倾向性,那种近似意念的状态,我们可以把它叫“水意”。

老子用“水”的意象来表达道。《周易》坎卦说“维心亨,乃以刚中也”7。坎卦中间的刚爻代表内心坚定,如水必然要坚定、决绝地往下流,似乎不顾一切地自居低洼之地。水在似乎没有生机的绝境中仍然存养生命,在低洼的地方仍然能够生养他物。水洗涤了脏东西后,本身还是干净的,可以说水是一种很微妙的、内在境遇性的存在,永远保有生养万物的力量,而且保持着干净的状态。

水流动起来,就像在打开“道门”一样,这就是“水意之门”。老子讲“道”是无形无相的,解释不清楚,所以借助水这个意象来表达,认为水最像道。《道德经》第一章说“两者同出异名,同谓之玄”。“玄”的本意是指深黑色,有幽远、玄妙等意,所以“玄”即偏黑色,表达水深沉、捉摸不定、浑厚、偏黑的状态,所以后世有“玄空之说”,玄即是空,空即是玄。这是一个人面对“水意之门”去思考其玄之又玄、深不可测的状态。

三、水意之善

《道德经》第八章“上善若水”可以说是对于水意之善的领会,因道难以言传,只得借助于水。水的不争和柔弱处下是对水道意化状态的领会。道意过程之中的天道自然之善是说自然本来就是善的,如水流动,因其不争利物,有着本然之善。道意之善如“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忧”(《道德经》第八章),做事要善于发挥人的长处,行动要把握好时机,如果能够不与他物相争,那就不会招惹麻烦责怨。道如水一般生养万物,行云布雨,除难克坚;道与时偕行,水顺时而动,道以其时机化展现的状态在行事,故而自然之意自然呈现,其动若水,其静似镜,其应如响,于是能应物之大化。

圣人的无为而创生万物的状态,如水流动于时空中,本身沉默不言,却幻化无穷。一个人践道合道的过程性状态就和于“道”流变的过程性,成就天地之间大美之物。如此顺应万物迁逝的自然之意的时机化呈现,是主客合一的至善之境。水的至善是意会自然状态而得,既是本体性的善,也是认识状态善的善。水的这种善,滋润万物,生养万物,所以老子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道德经》第八章)以意悟道,道如行云流水,道意化为无意,道与意似乎应当有所区分,但道意当然不会与区分之意相争。老子强调水的好和善并非任何意义上都好,应该说水的“好”或“善”是天道自然本身的意义上的,“水意”指道意的时机化展现如水一般,可以说这是对道最高的、最完美的意会。

四、水意之力

儒家强调扶助阳而抑止阴,可以说在价值上希望道正面呈现,道家则强调正面力量要通过反弱的状态表达出来。在“反弱之意”[3]44-45的主导下,以弱存身,以弱养身。因此,道意之门的开显当取弱化的姿态,如水表面看起来柔弱,但却能攻坚克强,因为水极具韧性和力量。所以人要向水学习,因其反弱,反而利生。这样就能接近打开的道门,让道在意中打开。

道和人的这种玄妙的关系,见于“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道德经》第八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道德经》第七十八章)这样看起来有点矛盾的表达之中。水可以说是天下最柔弱之物,但本身有很强的攻坚克强之力,水柔中带刚,这种特性还不被任何东西改变。水的柔性看起来弱,其实弱小可以胜过强大,柔软可能胜过刚硬,作为一个道理,似乎很多人知道,但几乎没有人认真去践行。这就是人们对水柔中带刚,向下流的倾向从不改变的状态领悟不深,其实水有强大的韧性,在坎卦用中间的刚爻表示。面对自然之水那种向下的自然之意,人们要用意去体会,水在发动的过程当中,其实带出了强大的力量,这样的感觉,往往要到临近雄壮无比的瀑布边上的时候才能意会得到。

老子多妙用关于水和婴儿的比喻,有时还连用,比如“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道德经》第二十八章)。圣人知道自己有刚雄一面,却安守自己柔雌一面,因为知道做天下的溪壑,可以让众流来归,会聚的道德才不会离散,这样有利于复归到天生的婴儿状态。水意之力总是力图向低洼之地汇聚,而最低之处是众多河流归附的地方,这有厚德载物、有容乃大的意味。下一句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道德经》第二十八章)。白和黑就像太极的阴阳,如果守住一面则另一面自然可以意会到。这里有明显的继承《周易》太极阴阳思维的意味。从政治与文化的角度来讲,可以理解为既守本位又开放包容的胸襟和策略。老子还说:“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道德经》第六十一章)大国要像下游的江海,成为天下归复交汇之所,好像雌性能够以安静守定胜过刚强躁动的雄性,因为雌性的安静和居下,其实可以征服上面躁动的雄性,这样老子就把雌性与雄性之间的征服,从通常意义上的强胜弱,转到“反弱”的意味上去了。大国本来就国势强大,不应该太过雄强,应该吸取雌静守弱的智慧,尽量以卑克高,以弱胜强,才能越发强大。国家真正的强大是君民同心,合为一体,民众可为君王赴汤蹈火,如此一来,他国不战而退,不战而降。

五、水意之秘

鱼游于水中,逍遥自在,可是一离开水,就刚强而近于死亡。老子指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人。”(《道德经》第三十六章)这是用水里生活的鱼,不可以脱离其生存的“渊”来说明“水意之门”的智慧对于治国者来说有一种神秘意味。“利器”指微明可以洞察道体,要有运道化物的大智慧,一说指权谋利器;一说是国家的刑法等政教制度。曹峰认为指刑法、兵器等生杀予夺大权,要慎用或不用[4]37。向外展示过度阳刚的力量,好像离开水的鱼,容易刚强折断。老子希望统治者顺自然之意治国,让百姓如柔弱的鱼在温柔的水中悠游。同理,理想的政治是百姓温柔平和地生活,只要统治者的统治非常柔性,老百姓就能优柔而不自知,好像柔顺地生活在桃花源中,如鸟飞柔天,鱼游柔水,可谓温柔美善到了极致。

老子还说:“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道德经》第四章)这是要传达道体冲虚无相的状态,必须要找具有空虚意味的字来表达,但更要传达流动如水的意象,而“冲”不仅有器物空虚之意,还可以说明器物内气息流动无常。道渊深无底而且玄妙难测,好像黑色玄牝灵动柔弱,有深邃无穷的灵动气息。如果把“冲”理解为“盅”(茶杯),只说明道如一件中间空虚的器物,但不能表达道体虚灵无相,气象万千,玄之又玄的神秘意味。正因为“冲”有动态味道,可“盅”传达的是偏静态的味道,所以理解为“冲”更有意义。这说明,关于《道德经》文本的文字,不能说哪个本子更加古老就更加有意义,毕竟文字的意义都是在情境和脉络之间彰显的,所以也需要通过分析和理解情境与脉络来了解、把握和确定文字才更合理。

除了一个字有可能有多种可能性之外,一个字还可以有多种不同的解释,这是也要通过上下文的义理和逻辑来确定文字的意义,不能唯古是务,否则就堕入唯文献论的窠臼,必然导致弱化义理,强通文字。比如第四章的“湛兮,似或存”中的“湛”可以理解为隐中显形的可能性,看起来好像真实存在,但如果用隐没无迹来解,就很难传达水意的神秘意味了。“湛”代表下沉隐没、现象将隐未隐的瞬间,好像正在下沉的船,理解起来就是在波光闪现的瞬间,通过有迹来追问无迹之物的存在状态一般。这种即将沉没的船的意象有助于理解事物将隐未隐的状态,但如果停留在隐没无迹的表面意思,就很难穿越文字表相而进入哲理的深处。

从某种意义上,所有现象向人呈现之时都若隐若现。从这个角度看,意义先要被清空才能重新充满。第十五章说:“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不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这是借古代善于行道的人那种精微奥妙的玄意之门,来传达如果通于大道就好像深邃到难以理解以至于莫测其究竟的程度,只能用一系列比喻来勉强形容他。玄意之门是玄妙的、隐秘的“道门”,得道之人能够窥探宇宙的最高机密,所以其容貌、行动都有行于道中的隐秘特点,好像冬天徒步涉越冰冷的河水,必然在举手投足之间充满疑虑和谨慎,而这样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状态,说明得道之人洞晓水意之秘,时刻保持微妙玄通、持身不失那样的幽隐神秘的状态。

六、水意之朴

老子通过水的意象来表达道,一方面充满神秘意味,但另一方面,道在“水意之门”当中敞开之时,还表现得质朴无华,如“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道德经》第十五章)。春风解冻时,冰凌分散涣解,好像涣卦象征暖风乍起,湖面风水涣涣。当时边界消融,所以要有主动放下,主动除去固定不变的姿态,而以液态流动的方式来应对情境和时势的变化,那样才可以达到物我一体的境界。可以说,这也是通过理解“水意”,来理解宇宙万物之间的流动和融合,彼此之间有一种胶质性的,融通的意味。“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道德经》第十五章)混同尘俗,可以浑厚如混浊的溪水,象征得道者处事圆融遂顺,没有分别心,毫无偏见芥蒂,包容无碍的境界。可见,无论水之清还是水之浊,都可以体会出“水意”的哲学意味,而“水”的浊,蕴涵着“水”的“朴”,而这是水质朴无华、与世无争的一面。

老子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道德经》第二十章)他把得道之人与世俗之人加以比较,俗人喜欢炫耀,但得道之人昏昏昧昧;世人精察明辨,得道之人浑浑噩噩。他比喻说,得道的状态恍恍惚惚,好像在大海上漂浮,漂泊流浪,无所凭依。“飂兮,若无止”好像到大风大浪中去历练。得道之人通于自然之道,其心意发动都恬淡自适,看起来是昏昧无知,心意如行云流水,天行无影。老子强调得道之人能够领略“水意”之朴,通于大自然本来没有分别的状态,而人间造的一切都基于有为、造作、攀比、分别,老子的取舍是不言而喻的。

所以得道之人因其朴素,所以能够“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道德经》第八章)。得道者善于随遇而安地居住,时时刻刻保持渊深沉静的心境,待人诚忠仁爱,言语讲求信用,施政做到精简平治。为政者的意念应该自然而然地正发,合乎天道自然,契合民意,自然无为,如“水意”一般朴实无华,这样才合于人心之正,既顺从天意,又顺人意,才能公正不偏,导万事万物于正道。精简平治的政治如平静之水,公平公正,唯道是从。所以老子的“水意”影响到后世的道家管理,也就是水性、柔性管理,把水柔弱、处下、顺势、包容的特点运用在管理之中。这样老子提倡的“小国寡民”(《道德经》第八十章)当然是理想状态,也有“水意”的唯美意味在其中。国小民少,国小而安,民少而乐,恰恰说明圣王通达自然之意,了无心意造作,心意如水,好像天行无意,无分无别,无欲无求,无为无行,而深通万事,这就是基于水意而衍生出来的“无为之意的玄意门”[3]52-54,是得道之人面对大好河山领悟出来的行云流水般的境界。

结论

司马迁认为《道德经》“言道德之意,五千言”,所以是讨论人应该如何才能得道和有德的书。本文从“水意之门”的角度,把每次对“道”和“德”的触发和领会理解为一扇新道门的打开。道门可以说是玄门,道和门之间有非常微妙的关系。从“水意之门”的角度,我们可以把对“道”的理解总结如下:

第一,“道”与“门”相辅相成,开门见道,“道门”可以理解为入道的门径。道像门一样开合,打开一扇门就走入了一条新的道路,进入了一个新的道场。从一扇门走向另一扇门,就是在道中,而道也都在门之间。

第二,道每时每刻敞开在新生、欣赏的状态当中。开门就不断打开新的道路,所以“门道”的实质可以说是人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道不仅可以理解为人与世界交流的开关,而且道可以说就是开关,与“道”时刻关联的“门”既是人进入世界的开始,也是人离开世界的终末。人生下来就要做事走路,从一扇门走向另一扇门,所以人永远在“道”上。古代西方的logos与“道”的意义天然同构,有着哲理内涵的相通性。

第三,“门道”是“门”与“道”之间内在的哲学意味,关系微妙。道之敞开,好像门打开一般,门在时空中打开,道也随之敞开,道是从门开而来的道。门道本来就是“门”之“道”,其真实存在的状态无法描述,只有自己去走,去言说、体会,在“门”和“道”之间,自有“门道”存焉。老子主张“道说”,在道的境界当中说,真正的意义其实是超言绝相的,所以意会才是理解道的合理方式。道不离意,意不离道。做人、做事各有门道——找好门,有门道——道在门与门之间变化运动。自在的自然之意,从门到门之道,本来就是心灵与世界打交道的微妙状态。

第四,道在门的开与关之间,既是门之道,也是门和门之间的道,看起来有,又好像没有。“有”是物质就其自然意会为有;“无”是物质就其自然意会为无。道路的有和无之间,带出门道的哲学意味,在本体意义上表现为“有”或者“无”,它开始于纯粹真无的状态,所以无可以当作世界之始。“水意之门”启示我们,自然之道如水,不用意去体会,就很难理解“水意”的微妙。

第五,《道德经》启示我们,把握世界有很多门道,老子的根本门道是引领人们进入意会世界存在之源头的自然之意。万象纷纭,自然之意自在地生发流转,并被人意会为门道,万物都必须通过道意之门才能呈现。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的道,是阴阳和谐的道。道门有无相生,不停地开开关关。所以有跟无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是种虚虚实实、虚实之间的状态。这是道意不二的高妙意境,也是一切存在物根本的、内在的深沉道门,只有领悟才能够理解意念创生之境。万物都在这种生成状态中,从虚化慢慢显实。所以道门是“玄意门”,自生又自灭。意念与天地沟通的门道可以帮助我们涵养元气,感受自己的意念和天地交接的根本道门。只有在偶然性、偶遇性的意会中,存在者才存在于道门开启的道中。意念和大道交汇,实化于道门的开启,好像无中生有,随着自然之意道门的展开,体会到自己与百姓、天下万物同体。这种意物融通之境,可以融贯所有人的心念之境,体会到与祖先的沟通,与天地的融通,感受到从生命本源贯通下来的自然之意,让天地因为意会而开生生的道门。

第六,悟道就是掌控道门的开关。开门见道,道和门是同时共在的,心灵的门也是如此。《鬼谷子·捭阖篇》的“捭阖”之意就是开关,认为心有驾驭世界开关的力量,可以说是承继了《道德经》之“道门”开开关关的深意。道如门一般,通过意念开启,道向人呈现,人的心灵意识是可以把控“门-道”的开关。开门见道的说法似乎把道工具化了,但其实是要体会门的开关和道的隐显、有无一时俱现的本体性状态,而不是工具性的状态。

总之,本文认为,“水意之门”是对《道德经》的“自然之意”,即水意加以领会的“门-道”,这种意念有改变阴阳和掌控事物的力量。这是在主客合一的状态当中来理解的,它超越语言文字的表达,是即本体即功夫的。以“水意之门”的角度来看,《道德经》所讨论的都是方便法门,万变不离其宗,“道”的另一个角度就是“门”,我们要打开自己的心灵之“门”,才能见到“道”。换言之,只有开门见道,我们才能推开《道德经》哲学之门。

参考文献:

[1]丁四新.郭店楚墓竹简思想研究.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

[2]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重庆:重庆出版社,2017.

[3]温海明.道德经明意.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4]曹峰.老子永远不老:《老子》研究新解.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

注释:

1RogerAmesandDavidHall,MakingThisLifeSignificant:AphilosophicalTranslationofDaodejing,NewYork:BallantineBooks,2003.

2参黄克剑:《老子疏解》,中华书局,2017。

3参李零:《人往低处走:〈老子〉天下第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4参董平:《老子研读》,中华书局,2015。

5D.C.Lau,TaoTeChing,HongKong:ChineseUniversityofHongKongPress,2001,NotetoRevisedEdition.

6本文所引《道德经》原文均出自温海明:《道德经明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乃综合《道德经》各个版本而成。下文之《道德经》引文不再标注版本。

7关于水刚健地往下流的意向性分析,参见温海明:《周易明意:周易哲学新探》,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第3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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