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九月

九月,我拾到了一片落叶,一片宽大无比的梧桐树叶,它的脉络纹理都清晰可见,像我那个于秋天里去世的祖父额上绽出的条条青筋。它毫不畏惧地掉落在锋利的麦芒上,小心地捏起它,我的眼神突然似一汪秋水,这可算是风送来的礼物,到底什么时候起的风?在太阳下忘情已久的我居然悄然不知。

我身上的汗水开始收敛了,把亮闪闪的镰刀别在腰带上,像一名挂靴休战的士兵,一场有关收获的战斗马上就要接近尾声,终于可以松口气了。我抬眼望向村头那颗古老的梧桐树,它在夏天里已遭受了无数次风吹雨打雷击,每片叶子都如影随形地陪伴相依,它也像个硬汉般岿然不动,然现在终于有一片先行掉落,那片树荫便有了无形的残缺。

梧桐树下面聚着三三五五的乡亲,那里面肯定有一个是我未来的岳丈,他们都穿上了猩红或惨白的背心,把草鞋脱了下来,席地而坐,他们手里都拥有一个自家最称心的瓜果,要展示劳动的成功,也要品尝丰收的味道,于是,有抱着红瓤西瓜啃的,有抱着绿瓤香瓜啃的,有抱着白生生的山芋啃的,还有抱着金黄黄的玉米啃的,都像是舞台上尽兴的表演者,嘴巴和牙齿是最佳的表演道具。

九月,我听到了一声蝉鸣,那兴许就是最后一声,要想再听到它们的声音又要待到明年,那明年我还在不在村庄?谁也说不清的,各式的变化在日子铺成的道路上慢慢发生,有人死亡了,有人新生了,今天、明天、后天,我一直介于新生和死亡之间,我想在变化中成全自己,可能带着一个女子去私奔,也可能跟着一个男子去流浪···

我最有理由去找寻那只坚持到最后的蝉,哪怕是看上一眼。它好像藏匿在落日西沉的方向,我昂首走向落日,落日的余晖已经不再热烈了;它好像隐身在泥土的缝隙中,我赤脚踩在泥土里,泥土不再那么干燥了;它好像沉浸在最浓密的枝杈间,我噌噌地爬了上去,树皮也不再那么生硬了。我的耳朵里久久都回荡着一个声音,但一直都找不到它的源头,我想去追随它一阵,去目送它一程,但都徒劳无功,秋日的光影承载着它无人与共的最后绝唱。九月后···我相信自己会继续挥舞着农具,去翻、去挖、去刨,努力去土地深处寻找那个名茧的颗粒。

九月,我看到了一个游走的魂,是立秋后第五个戊日看到的,那天,村里的长者把谷物、食糕、酒水摆放在土地庙前,都清理得干干净净,摆放得整整齐齐,像一封封崭新的书信,这都要寄往哪里?那是一个我们谁也不知道的神秘住处,或在遥不可及的远方,或在触手可及的近处。这都要寄给谁啊?那是一个我们谁都没有见过的神明,或在三尺之上的空荡中,或在埃土黄泉的纵深处,或在冥冥不休的意念里。有人激动地点燃了炮仗、有人兴奋地念念有词、有人恭敬地唱着喏,所有人都卑恭着身子低下了头颅,把躯体极力服帖大地。

我不合时宜不经意的一个抬头,便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个一闪而过的魂,仿佛还听到了幽怨而痴嗔的女声:此身愿作君家燕,秋社归时也不归。

九月,我开始惶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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