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夜色中的大地走向灯光明亮的城市

梁东方

夜行大地,从乡野走向城市。

这样的经验在东部城市周边已经不大容易实现,因为已经很少完全没有建筑也不事耕作的所谓大地。今天之所以能实现此境,完全是因为所处地界的特殊:省界,一个省和一个直辖市的边界;一边是直辖市,一边是县级市。有意思的是,和想象的相反,黑暗的旷野那一侧是直辖市,高楼大厦灯光明亮那一侧是县级市。直辖市的边界地带还保持着乡村的平房格局,天际线上除了偶尔飞过的大型飞机的腹灯之外,无遮无拦,没有任何遮挡视野的人造物,有的只是冬天里很快就能到来的墨黑天色。

灯光在前,而周围一片黑暗,没有车灯,没有行人,沉默渺茫,坚定而大步地行走其间,自有一种久违的力量和持续向往的热情。身后所有遥远的暗影都像是这场不期而遇的返璞归真的徒步的巨大布景,它们精心诚意地布置就只为了你在这样的天地之间持续很长很长时间的行走。

这样身体力行的行走,这样无牵无挂地在天地之间的远足,其中溢出的温热的汗水与诗情似乎只有人在少年时才有过,成年以后再难寻觅痕迹。这样就很容易有走到仿佛是过去的恍惚里,整个人都陷于极大的幸福感之中,像是正在实现一个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过去还是未来的梦。

田地里的稻子收获以后,剩下茂密的稻根,稻根形成一道道坚硬顽固的痕迹,显示着不再生长的冬天里的静息样子。它们正在耐心承受的寒凉,远非北方冬天里的绝对肃杀,而是随着每天昼夜的变化、随着阳光的升起和落下而依旧可以喘息的短暂轮回。因为就在这沉寂的稻田边缘上,河边的菜地里还有各种耐寒的绿色蔬菜,一律都紧贴地皮,大致上都是油菜白菜科属的耐寒品种。

这样的景象和行走中的实际体验都坚定着人的信心:南方的寒凉靠这样的走就可以排除掉,脚底板儿走出来的热多长时间不消失,就可以免于多长时间的冷。至少在走的过程中,和走过的相当一段时间里都可以免于寒凉的侵袭。

越走离灯光越近,越有力量,越有节奏。以往城市里那些总是在非常近距离之内仰视才能得见全貌的楼宇,和楼宇上镶嵌着的或多或少的不规则的灯光,都因为有这样遥远的黑暗大地视角而突然拥有了航标灯一样的被渴望乃至被审美地位。

听着手机里的音乐,没有任何干扰,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其中的每个细微的表现之处。原来耳熟能详的节奏和音符歌词和旋律之间,竟然还有这么多从来没有被如此明确感知的部分。这些微妙处都是在今天这样徒步夜行的天地大环境中才显现出来的。

音乐既是那些亮着不规则的灯光的楼宇所代表的人类聚居区的繁华暖意,也同时是天地之间广袤大地上的古老自然不无神秘的旋律。它使夜行的人身心分离,升腾起来的灵魂在亮着腹灯的客机之下的空中遨游,俯瞰着已经忘记了其存在的身体的自动行走。

在很能让人记住的2020年即将结束的日子里,这样跨越城乡的夜行里或许有跋涉者内心的适度荒凉,但是更多的还是当下笃定的脚踏实地的暖意自来。甚至没来由的兴奋如果不予以控制,就有演变成莫名的兴高采烈的倾向。这使人相信,在旧日乡野的环境中徒步夜行,对作为个体的我们和对作为集体的每一个人,都一定具有某种可以验证的疗效。

以至,在这场夜行还没有结束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怀念,怀念这并非精心设计的自然而然里得来的经历感受。在时间节点的意义上,它使人回望与前瞻;在享受的意义上,它使人愿意马上重来。当然,即便马上重来也不会再有这样自然而然得来的丰富周翔。这是人生的乐趣中隐秘而奇特的品质:可以体验,未必可以重复;不断逡巡之下,才可能为未来埋下种子。天地自然总是以这样的方式,眷顾着它的不肖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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