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行云流水的睡眠
梁东方
郊外的家,24小时都是安静的,没有噪音,没有出其不意的声响,任何时间想睡觉,都不会有来自外界的干扰。这是家作为家最宜人的环境状态,在这样的环境状态下起居坐卧、阅读书写都良有以也,正堪其用;尤其对睡眠最有帮助。在这里,按照多年来养成的早睡早起的习惯生活就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每天都是看着山前平原上的余晖吃晚饭。耀眼的夕阳在有一半到了山后面的时候还很强烈,将绿色的麦田都晃得黑了。它以出乎意料的速度迅速下降,只一瞬间,再一抬头,西山的山脊线就已经非常清晰地显现了出来。山体已经黑了,山体上的灯光已经亮了。那里落日的感觉一定比山前平原上要早,早半个小时至少,所以开灯就是一种最自然的本能了。
灯光在山腰上闪烁,像是在眨眼。山前平原上的道路上车灯一盏一盏地闪着开过,它们前面的光柱迅速移动,像是只会走直线的萤火虫。而黑暗的平原尽头的楼宇上的灯光则像是大海上的航标灯……远远近近的灯火就这样将大地装点了起来。这种装点具有辽阔视野的同时,还有一种并不久远的“古意”,让在城市里住久了的人,一下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居住环境中的灯光状态。那种纯黑的夜色里的点点灯火,是寒凉之中的希望与温馨,仅仅几十年就已经都成了记忆,如果不是今天在郊外这样再见,就已经彻底忘怀。
与这样的视野相匹配的是远处城市的隆隆之声,身在那样的隆隆之声的内部的时候实际上是听不了这么清晰的。恰恰因为离开了,脱离开了那样的环境噪音了,才会更真切地听闻。
在楼顶平台上俯瞰夜色,雾霾中的山已不见,只有路灯标志出来的公路曲线在漆黑之中延伸,以连点成线的方式在黑夜中形成一串项链似的显著存在。在夜色里这一串明亮与周围大面积的漆黑相辅相成,成为让人收缩在自己的家里的一种直观的外在环境显示。这就是家门之外的世界,家门之外的自然;它因为黑暗而自带寒凉,因为寒凉而使人格外惬意于自己正厕身其间的家。
这样的俯瞰夜色、相对原始的夜色,对人的身心是十分有利的,可以让随后的睡眠更安稳,更有感恩的敬意与蜷缩起来的安全感。大自然用自然的黑暗引导我们入眠。
这时候,很自然地从平台上的瞭望中抽身回到屋子里,为了保持从外面带回来的这种美妙的自洽之感,不开灯,只在收音机的伴随下洗漱,只借助越来越暗淡的最后一点点天光整理随处摆放的书籍物品,之后便可以躺下了。
顶层的人家基本上都没有装窗帘,尤其是客厅。因为对面楼上也只有顶层可能看见,但有人住的极少,所以也就无所谓了。不装窗帘,即使隔得远远的,在夜里也能看到有人影在晃动。这种互相隔得远远地看见,不仅不像城里那样让人要去遮挡,还恰恰是一栋栋基本都黑暗着的楼宇上的可贵的光明:证明每一栋楼上都还有人,大家都是有邻居的。这些亮着的窗口,真正是夜的眼了。
躺下的时间总是在九点之前,一般是八点四十五左右,一般一两分钟也就轰然入梦矣;而醒来也肯定是在第二天早晨将近五点的时候,一般是四点四十五左右。睡着和醒来之间似乎没有什么间隔,只是一瞬间,只是一次稍长些的眨眼。
有意思的是,在醒来的那一刻,自己分明听到了自己的鼾声,但是就在听到的一瞬间里鼾声已经停止;分析起来,这应该是鼾声作为一种声音的传播速度较慢,人在醒来的那一刻已经停止打鼾了,但是最后一波鼾声还在传播,人却已经醒来……
这种琢磨让人发笑。天还没有亮,但是东边的天际上很快就要有微弱的改变,天光唤醒大地的时候还要一个小时,天光自己已经苏醒。这样人与天同步醒来的愉悦是难以言表的,只有远远的什么地方的几声鸡鸣,算是印证了同道的存在。
然后就是目睹一场黎明的到来。先是天空不再漆黑,虽然大地上一如黑夜什么也还是看不太清,不过树梢的轮廓线出现了;仍然是黑色的绿色麦田与路边树木的立体关系、透视关系浮现了出来,虽然还没有阳光,阴着天,但是天地之间的一切都像是胶片一样有了一个清晰无色的影子。
现在,一切都从黑暗转为彩色了。麦子的深绿色和柳树的鹅黄的绿色之间的差异已经显现,而远远的小学校门口的24小时循环滚动的红色电子标语也终于暗淡了下去。
安静依旧,所有的窗口灯光还是没有亮起,路上也没有车、没有人,刚刚早晨六点钟,何况还是周六早晨的六点钟。这样的睡眠使人一整天都是愉快的,还在白天就因为想到了晚上的睡眠而又加上了一层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