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带
芒种这一天,金黄的麦子和油绿的杨树行列,已经铺展到了村口上。
村口上,正有一个老汉开着电三轮,带着孙子孙女去放羊。他挥舞着鞭子,叫喊着走偏的羊。因为他怀里搂着一个很小的娃娃,所以不论是喊叫还是挥鞭子就都不得不悠着点,声音和动作就都走了形,怪里怪气的,引得好几家门前都出来人看热闹。看着他,看着他的羊,笑。
一番嬉闹之后,街道上重新归于平静,像是被浆在水面上划开的涟漪,一轮一轮地缩小,慢慢归于平静。
什么样的喧闹也不能给村子里永恒的平静带来不息的波澜。大家都像是沉浸在和煦之中太久了,对这偶尔的热闹充满了兴趣,但是马上就又不得不悻悻然地安静回去了。
我发现自己的车子后带没气儿了。这成为又一个新鲜事儿,大家纷纷指点:路北,墙上写着电话,挂着圈,补带的。
那是一个如今村子里已经不怎么能见到的土墙院落,土墙都已经被岁月的风霜雨雪给磨得很是圆滑了。没有门,只有土墙上的豁口,像是舞台上关于门的写意的设置。现在搞新农村建设,在豁口之外给垒了统一的砖墙,就算是这整个院子里最像样的地方了。
院子里没有人,只有挂着钥匙的自行车和电动车,就那么随意地在土地上放着。墙上挂着一圈套一圈的外胎,软成一条的内胎则都堆在墙角里,好像他修车以来的全部内外胎都没有扔过,都作为某种有纪念成分的象征,被凌乱地扔收藏着。青砖的房子,窗户上没有玻璃,用塑料布钉着。院子里的地面是也是土地儿,没有硬化,没有铺砖,更没有铺水泥,还是古远的土地儿;只是因为长期踩踏而平平展展,走上去地气充盈,还有弹性,又吸水又四至。
这样推着车子走进院子,喊了几声,没有应答。于是退出来,找到刚才进来的时候瞥了一眼的墙上的电话,打过去,立刻屋子里就有了铃声。一直到修车的老人从屋子里出来,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放到上衣兜里的老式手机的外放还都一直在响。我们现场对话的声音,被他的电话又放一遍,中间稍微有一点时间差,形成了一种非常奇特的立体声效果。
呵呵,睡了一会儿,他说。
他慢腾腾地去找来了一个可以把自行车支起来的三角梯,回来才发现我的自行车车梯就已经是三角梯了,稳定性很好,还不妨碍转动后轮找气门芯。他对这旅行车赞不绝口,显示着他至少在他的工作领域里是与时俱进的,在这个方向上的任何新的信息他都能迅速接受,由衷地予以赞美,而且绝对采纳。现在他使用的就是电力的磨胎工具,比手工磨胎要快,而且更均匀。补丁也是小而椭圆的成品,撕掉薄膜涂上胶就能用。气管上的气嘴儿也是新式的,不跑气,打气效率高。而像所有修车人一样,他的两根撬胎的小铁杠也是自己打磨的,弯角和尖锐度的分寸掌握得都很准确,既可以一个一别,另一个一撬就能轻松地把外带撬出来,又绝对不伤内带,不伤外圈。
大槐树的树荫笼罩着这个塑料布窗户、黄土地儿的老院子,像是从历史深处走出来的老汉,却能将这些新鲜玩意运用得如鱼得水、津津有味。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的职业,更是他和外界保持着的最后一点联系的途径。
他对每一辆车子,每个来修车的人,都有点爱不释手似地念叨着。比如旁边的这辆电动车已经补了四个补丁了,他说中间还有一个眼,但是那孩子扔下车子就走了,老半天都不回来,弄得他也没有法继续补了。等主人回来,一是要征求意见,一是让人看看,他是的确补了四个了。正说着的时候,一个汉子走进来。说打了一会儿麻将,怎么那么多窟窿?补五个补丁真不如换一个新带了,可是这条带是刚在这里换的新的,所以还是补吧。然后就骑着老人的车子出去了,说麻将还没打完呢。
于是老人坐过去,开始补电动车上的第五个窟窿了。我推车告辞,他连着说了几声:这就走啊?慢走啊!然后就又聚精会神地去补带了。
布谷鸟堂音洪亮地在看不见的茂密树冠中叫了几声,让人随着它的声音想象着外面广袤的田园。街道上依旧安静,亘古以来的安静。
生命如常,四季如新。在麦田和树行簇拥下的这一方土地,因为有铁路线的天然阻隔,而将国道上的喧嚣和混乱彻底排除在外,依然保持着自己不变的悠然节奏和安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