蒿儿梁和孙犁的几篇连环画
说孙犁的连环画,实际上是说根据孙犁作品改编的连环画。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大作家中,孙犁的作品被改编成连环画的不多。除了确实的三篇之外,还有一篇却只是有文字提及过,似乎还没有谁见过实物;而提及此篇的是山西繁峙县的史志办。1980年,繁峙县史志办给孙犁写信,请孙犁回忆当年在本县蒿儿梁村养伤的经过。就是在这封信里他们很确定地说,这篇小说还由马墨农画过同名连环画《蒿儿梁》。
孙犁在《关于小说《蒿儿梁》的通信》中说,他当年在那山顶上的小村蒿儿梁住了整个冬天,但不是养伤而是养病。他非常感激乡亲们收留他们这些叫花子一样的抗日战士,在那样艰难的生存环境里,无私地从自己微薄的口粮里分出一口食来。
至于那本连环画,孙犁没有回答。多方查找,也都没有一点线索。这就更让人期待了,首先因为孙犁作品改编成连环画的很少很少,第二因为蒿儿梁村是一个既在山顶上,但是等人上到山顶上却很难发现的小村子。地理位置很有传奇色彩,很有入画的“品质”。
现在看来,繁峙县史志办提到的“马”墨农很有可能是是冯墨农之误。冯默农画过五本三国,《单刀会》《水淹七军》《安居平五路》《五丈原》《政归司马氏》,现代题材的作品也不少,据说有《苗族妇女》《号兵小铁轮》《剿匪模范彭安顺》《攀登九仙山》《老英雄李升》,不论是古代题材还是现代题材,冯默农的画笔都如有神助,总是能展示出非常有个性的环境与人物来,让人过目不忘。
冯默农是一个自学成才的知名连环画家,他在年富力强的时候不得不停止创作,并且没有能熬过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早早地便中断创作,郁郁而逝。他的画风古朴自然,背景严谨,不仅突出主题还非常注意主题所藉以展开的场景细节,非常耐看。但是在冯默农短暂而辉煌的连环画创作经历里,怎么也查不到这本十分令人期待的《蒿儿梁》。不过有“连友”(连环画收藏者、爱好者之间的称呼)在网上发帖说,冯默农不仅画过孙犁的《蒿儿梁》还画过孙犁另一部作品《芦花荡》。可惜,除了繁峙县史志办的那封信之外,也拿不出什么确切的文字记载,更别说连环画实物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人想象:以冯默农先生的画风,如果画《蒿儿梁》的话,想必会十分精彩。所以对这本连环画充满了期待,是因为十几年前自己有过寻访蒿儿梁的经历,对那里的印象非常深刻。蒿儿梁并非孙犁记忆中的五台山的北台顶,而是与北台顶隔着几道沟相望的另一座独立的山的山顶。从深沟里用很长很长时间爬上来,站在山顶上向南平视,就可以看见五台山北台顶上的积雪了。而那时节才刚刚到了十月中旬。
蒿儿梁就在山顶上,还向阳,但是站在最高峰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它。需要从山顶上继续向北走,走过一道挡住了视线的高坎以后,才能赫然发现向北突然倾斜下去的山坡上有一个像是画上去的村庄。村庄前面一棵树,像是插在船头的旗帜,引领者整个匍匐在倾斜的甲板上的村舍。据说当年日本鬼子上到山顶也没有找到村子,是在隔着深深的山沟的北面的山坡上才发现这边的山顶上的村子的,但是要想先下山再上山到蒿儿梁所在的山顶,那没有一整天的时间是不可能的。于是就用迫击炮向这边射击,炸塌了几处房子以后便作罢了。
与村子里剩下的唯一一户人家交谈得知,幸亏我是在这深秋时节上来,否则一路上都有可能遇到藏在草丛里的毒蛇。夏天的时候,山坡上的牛经常被毒蛇咬了!这时候这对老夫妇的女儿正从山下上来,用一个带着很多补丁的口袋背着几棵白菜。这是这山顶的小村子里越冬的时候唯一的蔬菜。
孙犁的小说中说他们住在郭四家。孙犁住过的房子还在,虽然已经没有了人,院墙和屋顶也都塌掉了一大块。孙犁回忆说炕很大,屋子里除了炕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炕占三分之二,余下的锅灶又占了剩下的地方的三分之二。我自己的观察是整个里屋全部都是炕,没有门,只有一个窗户进入里屋。这是为了冬天最大限度地保暖。保暖是整个村子一年四季的主题。因为冷,所以山上不能种植莜麦之外的任何作物,金黄的莜麦收回来也都不去碾压,只是整齐地码放在院子里,随吃随碾。因为没有必要把活计都干完,要尽量平均分到整个漫长的冬天里去,最好每天都有点活儿干,那样才能保持些体力上的锻炼。其实不仅是农作物难以生长,山顶上野草也都是非常耐寒的那种,特别是一种果实为黄色的类似枸杞的长满了刺的荆棘,很多。这种植被孙犁在《蒿儿梁》里也有提及。
孙犁上来养病的时候年龄不过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物质匮乏,天气寒冷,而环境又是这样高高在上、远离人间,以他善感的性格和多思的习惯,那在蒿儿梁山顶上整整半年与世隔绝的时间里,所思所想肯定很多很多。短短的一篇小说中的所有刻画,都是长时间浸染以后的反复锤炼的结果。这也是孙犁的审美追求,言简意赅,尽量用最短的文字表达最充分的情感。如果抱着看故事的想法去读的话,往往会大失所望;但是细细体会就会意蕴无穷。
如果冯默农那样的连环画家能够到蒿儿梁实地走一走,写写生,一定能把孙犁的这篇小说画得很充分。当年繁峙县史志办言之凿凿,想必一定不会是空穴来风,肯定是有根据的,这么说就一定有这么一本连环画了!想一想就让人充满了期待,期待着未来能发现这一册珠联璧合的绘本。
在当年由现代作家的原著改编连环画的热潮中,孙犁作品被触及得可以说是少之又少。他的诗化的小说风格使故事一直掩映在情感之下,若隐若现,有的甚至说不上什么情节,重点在情绪与情致的刻画上,属于所谓故事性差的作品范畴,所以改编起来不大容易。除了1957年出版的《风云初记》之外,由孙犁作品改编的连环画,《铁木前传》《荷花淀》都是彩绘作品,开本都比正常的64开要大,这不能不说是因为改编和绘画者普遍都注意到了孙犁作品的诗意特征,只有用大画幅和彩色笔墨才能更充分地予以表现。
颜梅华先生所画的《风云初记》是现在所知最早的孙犁作品连环画,它出版于1957年,厚厚的一本,64开,画风严谨,人物造型准确,历史感深厚,是标准的五十年代老连环画的令人肃然起敬的风格质地。
因为被中学课本选用而知名度很高的孙犁作品《荷花淀》,是彩绘作品,开本是比64开大一些的48开,有一种偏低幼年龄段的儿童读物的趋向,但是又不是低幼的孩子们所能看懂的。这本出版于改革开放之初的连环画开创了孙犁作品连环画的审美画风,画面充分注意了显示荷花淀之美,红红的荷花被画得很大。水面与芦苇,芦苇与荷花,荷花与船,船上的人们,人们的衣服,都充分注意了色彩的艳丽与诗情画意的安排。
天津的著名连环画家杜滋龄画的24开的《铁木前传》开创了孙犁连环画的审美画风,从构图到出版的时候的开本设计,都已经超越了一般的连环画的格局,完全是按照大画册的标准在做书了。这本连环画和根据老舍作品改编的《微神》一起获得了全国美展连环画奖。
孙犁一直保持着一个创作者独立的审视世界的角度和风格,在现代文学史上总是被强大的政治风潮所左右的创作潮流中,其创作在思想与审美之外的纯洁性上堪称绝无仅有。整个现代文学史,开头是鲁迅,结尾是孙犁,几乎只有这两个人一直在说自己心里的话,自己想说的话,不趋时,不苟且。不同点只是,鲁迅的内在外在都以战斗的姿态出现,孙犁内在是耿直而坚守的,外在则以归隐的姿态保护着自己。他退居内心,在晚年创作环境好转以后硕果累累,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里其创作也走上了顶峰。
孙犁作品的超越性与长久性,在时间的淘洗中愈发显现着自己的质地。如果连环画这一艺术形式依旧还活着的话,相信早就会有更多的孙犁作品被改编成了连环画。故事与战斗之外的线索,诗化的语言风格所描绘出来的充满了善与美的场面,以今天的审美眼光来看,不是更有入画的可能了吗!
《风云初记》,颜梅华绘,上海人美1957年第一版,64开
《荷花淀》,梁长林、陈文骥绘,人美1980年第一版,48开,彩色
《铁木前传》,杜滋龄绘,天津人美1985年第一版,24开,彩色
《孙犁读本系列·孙犁抗日作品选》,花山文艺2015年第一版
(本文发表于《博览群书》2017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