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北河河心岛上的中国柳(上)
德国的城市因为与自然融合得非常好,人口数量又很少,马格德堡只有20万人,所以即便是并非郊外的大自然或者公园绿地森林的家居环境状态里,也经常会看到国内城市环境里很少见的现象:窗台上经常会有鸟儿站上去,天空里也总有鸽子甚至天鹅在飞翔;一天没有骑的自行车,车把和闸线之间就被蛛网密密地连接了起来;几天没有完全打开窗户,窗户外沿和玻璃之间的空间就被细细的蛛网丝线所占领,上面挂着些不知道是飞虫的残骸还是刮碎的树叶的小东西。和一切动物一样,蜘蛛生在德国也是享福的,它们过着无人打扰的自由生活,更无人占领本来就是它们自己的空间。而在这一切之上,便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刻的清新空气,哪怕是城市里也一如森林中一样清新的空气。
在德国城乡居住和漫游的日子里,这样耳闻目睹的细节和一直环绕着自己的呼吸的好空气,无疑让人比在国内更多地沉浸到一种由衷的愉悦与赞叹里,总会情不自禁地要笑出来,要唱出来。这样的经验绝非个例,是绝大多数在德国生活过的中国人的普遍感受,乃至过去了很多很多年以后,他们也还是会在某个瞬间里回忆起那样的好生活,那样的清新爽利的好日子。好日子的确不仅仅是吃饱穿暖,好日子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那就是未被破坏的自然环境,是可以自由饮用的水、自由呼吸的空气。
德国城市建设非常科学地控制着所谓容积率,任何一个聚居点都会考虑到绿地和水系的承载量的问题。城市片区之间有森林湖泊,即便是郊外的村庄,也都有属于自己的自然植被区域,不耕种,不建设,只顺其自然地让其保持原始的植被状态和水系样貌,维持着原始的郊野风貌,尽量给每一处适合人类居住的聚居点都留出大自然的空间来。这实际上是直接提高人类生活质量的一项极其重要的规划措施。
马格德堡这个大的人类聚居点,所依托的最大的自然景观是易北河,还有沿着易北河的草场、森林、湖泊、支流。易北河在马格德堡分出了老河道和新河道,新老河道之间的冲击三角洲就成了与城市最为接近的一片巨大的河心岛园林。这片被称为易北河公园的地方,除了少数瞭望塔、博物馆、小商店之类的零星建筑之外,整个都被森林覆盖着,尤其是河边的茅草和树木都保持着最原始的未经人工的风貌,将一条大河在岸边上的原始气象完整地保留着,让人流连忘返,怎么转都转不够。不仅跑步骑车的运动者将其作为自己最好的场地,也不仅是老人散步徜徉其间,游客举着相机盘桓,在天气好的时候,有阳光的时候还经常能看到一队队的幼儿园的、小学的孩子们集体来这里鸟儿一样的奔跑和嬉戏。这样的场面总是令人不由自主地会面带微笑地凝视良久:一个地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能为自己的人民普遍提供这样优美的环境和良好的自然,才真正是所谓成功的社会。
因为这里距离上课的地方很近,所以我几乎每天都会利用大课间或者下课以后的时间骑车来这里徜徉。其间,对于一株柳树的观察,给我留下了永远不会磨灭的印象。
这个完全开放式的没有任何围墙的公园里,有很多沙洲和水塘,沙洲和水塘边上的植被呈现着一种湖泊周围的自然风貌中的植物意象;其中一棵树冠圆融完美的柳树逐渐成了自己的挚爱,在整个冬天的上半季都经常来观看它变颜变色的美妙模样。它先是由绿转黄,然后是黄绿兼又到全部变黄,再由黄到金黄,到一头金发一样的黄。最后黄叶逐渐飘落,一点一点地到树叶全部没有了,柔顺的树枝也依旧是黄的,虽然不及有叶子的时候来得灿烂,但是比之一般的树木显得总是有着更长久的生机。
这株黄色的中国柳将池塘映照得有声有色,它和湖面上雪白的大天鹅和绿头的野鸭们一起为冬天的湖面保持着仅有的颜色资源。马格德堡人将车停在公园里的停车场,或者是骑车而至,或者是徒步,在冬天的三角洲公园里锻炼着的时候总会在这样的树下湖边的地方驻足一会儿。身心的愉悦,来自形状,更来自颜色,尤其是在这一片肃杀的冬天的时候。
这株有着依依荡荡的中国姿态的金黄的老柳树,不仅是自己的审美对象,其实也是自己由此回望祖国与家乡的出发点。父亲母亲妻子孩子朋友同事的音容笑貌、甚至是街头熙熙攘攘的行人车辆之类国内景象,也能在这样在德国的土地上却有着中国的名字的老柳树上逐渐显现出来,让坐在冰凉的长椅上默默地观望着的自己沉浸到无边的时光深处,久久不能回来。生存环境与状态的强烈对比,使人更加明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感;那株老柳树成为牵连过去与现在的线索和窗口,使这种对比不再是似乎凭空的感怀,而成为一种仿佛站到了高山之巅一样的哲学性的俯瞰。
选自拙著《德国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