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窑之叹
公交车经过富丽堂皇的大唐芙蓉园宫墙式的围墙,到了蜿蜒的曲江池边的时候就开始上坡了。西安市里的地面是平坦的,这里的坡度和这里的沟壑都说明,已经离开了西安城,到了原来城池之外的黄土塬上。果然,那传说中因为爱情而出城独居的王宝钏的寒窑,就在这个大坡下面的深沟里。
当然现在的城市化已经将原来的土塬地貌表面上的黄土完全覆盖住了,笔直的街道和整齐的绿化树,还有一大堆崭新的仿古建筑将原来壁立的黄土和纵横的枝杈掩映下的干燥而凄凉的黄土沟壑大部遮蔽,加之周围高楼大厦,小区门禁,戴着袖章的保安和川流不息的车辆,这些城市里的惯常景象,已经很难再让人有荒郊野岭深沟大壑孤独一人的寒意了。
窑这种因势利导就地取材的古老的穷人居住方式,比之那种平地而起完全人造的建筑,其实还是有着冬暖夏凉的优势的。寒窑的寒,主要说的是王宝钏一个人苦等十八年的孤独寂寞和饥寒交迫。这个十八年,大致上不是确数,而是和十八层地狱、《敌营十八年》之中的十八年一样,极言其多、其长。
王宝钏和薛平贵因为在人群中互相多看了一样而形成的火花飞溅的爱情,在古代规矩而平淡的先婚后爱的普遍模式中,实在是是一种人人心中有,却只在戏中存的理想之境。为了这个理想,王宝钏忍受着被父亲扫地出门的苦楚,为了爱情,跟着薛平贵在城外这废弃的窑洞中住下来,然后又不得不一个人住在这里,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几乎将整个青春全部都在等待中度过。她离开京城,离开人群,离开社会,在被伦理道德之大大于人命的面具绑架的父亲的铁硬的断绝之下,她是被放逐的囚徒,被抛弃的婴孩。
这样的代价,这样生命其实就是时间、时间没有了生命也就失去了的人生易老的铁律下的等待,其实无异于舍弃生命中最光滑灿烂的段落,无异于以死来捍卫爱情。相信这个故事的底里其实就是这样一个悲苦的故事,那些官宦之家的背景和日后高官得坐骏马任骑等等荣华富贵的添油加醋,都不过是中国古典戏剧的千篇一律的媚俗想象力的套路而已。
我们已经习惯于在悲苦的现实中填上权贵的色彩来使得火花式的爱情和伦理趱越都有了权力的依托,都有了几乎任何人都实现不了但是任何人都在想象的心里安慰。只有有了才子佳人的戏码,给不堪的现实涂抹上可以登台的油彩,才能插上万古流芳的翅膀。王宝钏当年在这黄土塬下、曲江池边这个叫做五典坡的地方的寒窑中,自耕自种挖野菜度日的无数个春天秋冬,是为了一瞬间的爱情付出的沉重代价。这种代价之所以还可以承受,仅仅是因为还有梦想,梦想着有朝一日鸳梦重温的团聚。
然而戏剧中薛平贵是在外另娶了的,这一点并没有妨碍王宝钏日后和他的团聚,达官贵人一夫多妻的幸福生活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王宝钏苦守的贞操和蔓延了整个青春岁月的寂寞,这时候都已经不在话下,似乎都已经融化到了平均来说是隔日同床的家庭幸福之中去了。她因此而万古留芳,还将苦守过的寒窑变成了六十元门票的旅游点,造福于一千多年以后的本地经济。
这种从一而终的贞操观是妇德的典范,是薛平贵们可以自由,王宝钏们不可以自由的天经地义。以现代人的视角来看,未免冬烘,马蓉李小璐们的故事早已经比比皆是,但是现在也未必就没有这样的忠贞。其实正是这样的近于理想化的,在历朝历代的现实中又不无其例的忠贞之烈,成就了《五典坡》故事于高高在上的舞台上的经久不息。它已经形成了中国人传统中的一个原型意象,在这一款这一格式里,王宝钏是登峰造极的典范。
寒窑下面的曲江池水在深冬季节里也依然蔚蓝地荡漾着,也许是因为四面环壁,无风而有阳光照耀的原因,水边的成排的柳树虽然没有了叶子,但是它们黄黄的枝条和依旧婀娜的垂垂荡荡的姿态,也依然像是还在仲春盛夏一般宜人。阳光从水面上返照上来,映得亭台里面的顶棚上光影晃动,像是一种抚摸,一种将此前此后全部的历史和全部的未来都化作了轻柔而温暖的熨帖按压的抚摸。
面对寒窑,面对池水,面对五典坡上面的高坡上那些玻璃幕墙的现代化大楼,面对仿佛在空中的王宝钏,大概我们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人生虽然不易,但是至少此时此刻,我们可以沉浸在这样仿佛无忧无虑无始无终的沉静中。而当年王宝钏所要的,就是要和那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的薛平贵在一起的,这样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