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笔记：现在是历史上最好的时候

梁东方

和父亲一起拎着沉重的塑料袋，从地下超市出来，从琳琅满目晃得人眼花头晕又实在是什么也提不起兴趣来的商品堆积的超市里出来，从空气滞浊推销员站得到处都是频繁地向你递食物小样和宣传单广告的超市中出来，很自然地就坐在了广场边的台阶上。

广场上正人来人往，顺着一个笨拙地怎么也放不起来的风筝看上去，漫天的风筝像是被线拴着的鸟儿一样挂在空中，俯瞰着我们虽然身在其中却从来不曾俯瞰过的世界。

父亲看着眼前的景象，在冬日将尽立春将至而且还没有风，雾霾也小了很多所以显得十分难得的傍晚的天光里，平静而诚挚地说：现在就应该是盛世，是最接近孙中山说的大同世界的时候吧！想想过去，想想文革那个时候你在外面待着突然就会听见一阵枪声，就会被高音喇叭的广播所威吓，还是现在好啊，是历史上最好的时候。

坐上我开着的车，行驶在东风路的车流之中，向西，向着西山而去。父亲靠在后座上，感慨地说，以前只是单位有车，就两种车，一种是吉普车，一种是苏联的伏尔加；基普四面漏风，伏尔加空调不行，苏联冷，降温是外行。那时候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家家都有车，人人都开着车；现在是历史上最好的时候。

每次回家陪着父亲待着，他都会有感而发地突然说出这一句由衷的话来：现在是历史上最好的时候。

这句话年轻人大约是不怎么接受的，总觉着还应该更好；如果现在就已经是最好了，岂不太让人失望了。所有关于更好的想象，所有因为对比——不是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对比，而是与更发达更美好的地方对比——而来的憧憬，也就都失了根底。

但是父亲所言不虚，因为这个结论完全来自他的人生经历和感受，来自过去所遭受的苦难。他当然也知道，一切都可以更好一些的道理和可能性，但是之所以这么说，一方面是因为已经不能期盼也无力追求更好了；期盼与追求的路实在太过坎坷，太过艰辛，老了，只能如此了。老了，又到了历史上的最好的时候，这有什么不好！

而另一方面则出于一种体谅，一种对发展中的诸多问题，甚至严重问题的体谅。相信国家终究会注意到这些问题，并且拿出有效的措施来改变它们，尽管这个过程可能是漫长的，也可能是曲折的，甚至还是会有反复的。

这一句“现在是历史上最好的时候”的话，就是对年轻人，特别是对有能力使社会改善的人的一种赞誉，当然也更是一种期待。尽管他这样说给他的儿子的时候，他的儿子仅仅就是一个聆听者，甚至还是一个起初不大以为然的聆听者。但是表达有时候与真正的实现一样重要，只要表达出来了，事实在表达者自己这里就似乎有了最基本的希望，就不再压抑，就形成了一种人生某种程度上的圆满。而老人需要的就是这样对于他们的由衷的表达的聆听，作为子女实际上有义务也有动力做好这样的聆听者。因为不是谁都会将这样的表达，这样的心里话说给你听的。

这是父辈用一生的经历锻炼出来的遗产：不仅仅是表达出来的话语本身，更有这样的话语所以会这么说出来的、一生的经历堆积与经验脉络。所谓陪伴，不仅仅是陪伴着一起生活，还有一起生活之中这样在精神层面上的聆听与揣度，并在这聆听与揣度之上逐渐深入起来的体悟与了解。

这是为人子者的责任，也是为人子者的幸福。

能够这样陪伴着，一起过年，就是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