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摔了一跤

梁东方

经常游泳的人会呛水,经常骑车的人也免不了摔跤。

这不是事后的自我宽慰,这几乎是一个规律:在最日常的运动中也就孕育了最经常的危险。这就是从国外传过来的习惯甚至规则为什么只要一骑车就必须戴头盔的道理所在:貌似累赘,貌似过于“装”,但是关键时刻包括头盔在内的那些防护装备,是可以减小损伤,甚至是可以救命的。

我多年骑车的经历里,摔跤当然也是有过的,不过次数极少,而且都有客观原因。但是摔跤这种事情是不管什么原因,只以摔倒的事实为准的。多年以后的这又一次摔倒其实是有一定的预兆的,当然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大意了,过分从经验出发、过分自信了。

这一带需要横穿107国道、京广铁路、京广高铁、石太高铁等等众多的交通干线,有很多下穿的路桥和涵洞。这个只能称之为涵洞的下穿铁路的大坡,显然只是为了汽车设计的,完全没有考虑骑车人上下经过时候的安全性:虽然是下坡带拐弯,但却是下坡下到底以后一个九十度的拐弯。

这样的坡度很大的直角拐弯是非常危险的,自己从坡顶上俯瞰下去的时候已经加了小心。但是拐弯的地方有浮土覆盖着的很多小石子,是汽车的车轮反复经过的时候碾压覆盖成的。从外表上看,只能看见浮土,看不见小石子。这一点视觉误差导致了对于速度判断的失误,倾斜和失衡在一瞬间中到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下就摔倒了。所以根本上说,还是下坡的速度快了,刹闸的力度不够。

左膝盖着地,两手着地,自行车的车把和大梁在摔倒的同时的滑动,还对着地的身体进行了碾与搓……我的第一个本能的动作是蹦起来,蹦起来了也无济于事了,只是少了趴在地上、趴在尘土之中的不堪。一时之间两手和左膝上都有血迹渗出,红色的血液将灰白的浮土染成了暗色的浆糊,这样的暗色是人类的血液独有的……

想先推车离开这桥洞中最深的地方,离开这虽然有高桥下的阴凉但是也满是浮土和石子的所在,但是前车闸的闸线被大梁上的包给绷住了,导致前闸刹紧,走不了,车子一动不动。这让急于从摔倒的尴尬中站起来恢复骑车的自己很是狼狈。等意识到那些面子上的事情已经顾不上了的时候,膝盖和手上的疼已经都明确地袭了上来。

从摔伤的几个部位看,那些骑行的必要装备还是非常有用的,自己如果戴着骑行手套的话,至少手上的伤不会这么重,甚至有可能不出血。如果还戴着护膝,那可能就只是裤子破了而已……

慢慢地在汽车的洪流中,在尘土飞扬之中推着车子一瘸一拐(直到好几个小时之后才意识到,之所以一瘸一拐是因为外侧的脚踝也被摔肿了)地走上大坡,虽然是白露节气了,但是中午还是35度的高温,找到一处树荫是不容易的。终于发现有民心河以后,在路边的椅子坐下,一坐就是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就这样伸着腿不能动地待着,丧失了继续原来的行程的能力,头脑里满是如果没有摔倒而像平常那样继续骑行,在音乐的伴随下漫游大地的好状态。

人的皮肉之苦、筋骨之痛,不仅会打断你既有的立足健康完整的肌体的人生计划,同时它还是人生之中痛感最为直接的一种苦。当血迹渗出以后,当血染了衣服的时候,负伤的视觉叠加上去,就让人有了虚弱无力的感觉,好像正在从人生的序列里退身出来,掉了队一样,无望而无奈之外,还有深深的衰弱无力的虚无伴随着。这就是战争中那些负伤以后的战士们,一下就倒下去的时候,如果没有马上死去,身心的状态吧。

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刚才一直纠缠着自己的流鼻涕打喷嚏的过敏性鼻炎,好像在这个更严重的事件发生的时候突然隐身了。它自动退居二线,是因为身体有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可能是我们的意识将它放下了,也可能真的就是它自己知趣地安静了一下。

连鼻炎好像也不待见一个负伤的人。周围有车辆,有穿着长筒靴给月季园浇水的园林工人,有带着孩子的妈妈,有骑着三轮带着拿着小风车的孩子的老人,偶尔也有骑行者通过,但是大家对这样坐着的人都觉着很正常、很平常。

唯一陪伴着的,只有一个流浪者,在墙根的阴凉里躺着,一直在睡;我坐在椅子上的两个小时里,他一直都在睡。流浪者给人的印象一般都是这样睡着,不管什么时间。是啊,不睡又能干点什么呢。在人生的最低处,人生的一切都已经毫无意义。负伤的人也像流浪的人一样,到了人生的低处,似乎一下就能体会他们的境遇了。

白露时节的阳光里还满满的都是盛夏暴烈的阳光,但是月季花已经开始了它们在秋天里又一轮盛开的节奏。我在这样于人生的低处仰望着世界上的万事万物的时间里,只有它们在眼前随着偶尔的风挺立着;它们安于自己终生不能移动的宿命,只用花开花谢、花繁花疏来做“花生”的表达。难得的是,你终于可以这样和它们以同样的节奏一起待上两个小时……

不得不启程返回的时候,腿是僵硬的,只能慢慢走。负伤是对没有遵从规律的人的自然而然的惩罚,原来骑车的时候那种灵活快速自己却从来都没有明确感觉到过的膝盖动作,实际上是很珍贵的。任何堪称正常的、没有负伤、没有被身体本身的痛苦羁绊住的人生,也都是足堪珍惜的。我们不仅要善待我们的身体,而且要尽情地应用它,不会因为一次摔跤而就便谨小慎微地放弃。

我骑车慢慢地穿过郊野,进入城市,进入繁华、拥堵的街道。一路上没有任何人看一眼我的破裤子,因为破裤子已经是这个夏天里是相当一些人穿衣服的标配。至于是不是摔破的,那是不会有人深究的;所谓甘苦自知、妥以为之、好自为之,均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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