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沱河笔记:水库下的湿地
梁东方
自从很多很多年前滹沱河彻底断流以后,黄壁庄水库下面的一段河道实际上还是多少有那么一点点水的。日积月累,形成了一段几公里长的河道湿地景观。这湿地不知道是水库故意放下来的水还是水库渗透过来的水,反正是这一段河道始终保持着自然气息,还多少有过去的大河滔滔的时代里的某种自然风貌。
从这一段河道两岸高企的山坡地上俯瞰,粼粼波光和浩浩苇地蔚为壮观,让人不禁由此及彼地意识到:假如滹沱河整个河道哪怕都像这样还有一些水,假如还像多年前的过去一样都是有流水汤汤而过的话,那将是多么美妙的景象。现代人已经无福享受的那种大自然的魁伟旖旎的大地河流风貌,只能从眼前的这一片仅存的河流湿地之中,依旧可见其不尽之美的端倪矣。
这成了整个滹沱河下游的一种罕见的异数:自然的流水和自然的芦苇植被还能以自然的方式存在。河道没有经过“整治”,没有铺设防渗层,没有抹水泥,还和大地相通,也就是说还能涵养地下水。尽管大多数水域面积不能流动,但是它仍旧是活的,是整个滹沱河下游平原段之中唯一一段有着自然生机的河道。
从外观上看,这一段河道就成了整个省城最有水乡风貌的地方。别的蓄水之地,往往因为有过分人工的保水设施而失去了自然发育的征象,规则的形状和人工栽种的水畔植被都极尽雕琢之能事。而只有这里,可以让人面对浩浩荡荡的芦苇荡和芦苇荡之间的点点水光,恍惚之间就像是白洋淀,就像是江南的什么地方。
这种“恍惚”到秋冬季节里尤其有一种静静的魅力:黄色的芦苇和白色的芦花,还有树冠已经非常稀疏但是依然挂着些零星的黄叶的大小杨树行列,都在一种相当宏大的地理风貌之中,描绘着自然而然的季节之相。
其间串联起这一切的道路是崎岖蜿蜒的河滩土路,土路上保持着大小车辆的车辙和曾经踏足者踏足的全部痕迹。而其中绝大部分踏足者所来的目的都是钓鱼,都是在一个个已经将芦苇踏开的水边位置上的钓位。晒得面孔黑红了的钓鱼人,无声无息地坐在芦苇后面,一个个都像是自然风貌的一部分,具有自然物的某些共同属性:安静,不动,许久才会有不易察觉的一个似乎是被风吹到了的位移。
没有发现他们之中有谁钓起了鱼,但是大家依旧乐此不疲地到这里来垂钓,心照不宣的大约是喜欢这里未经打扰的野趣;在这样的环境里,钓起多大多小的鱼来,都是自然的馈赠,都会知足。
他们所面对的水面是蓝色的,因为长时间的沉淀而清澈的河水之下,根根水草都清晰可见,可就是看不到有什么鱼。与钓鱼者矢志不渝地坐在这里相应的是,水面远端,还有野鸭和䴙䴘在游弋、滑行、飞翔,它们和钓鱼者共同证明了水中鱼的的确存在。
阳光在物候的微暖里照拂着这片长长的湿地之上的全部人和物,芦花和水面在逆光中的闪闪的光芒还有芦苇与杨树在水中的倒影,都在某个瞬间里给予了人广袤的大自然最纯正的秋冬里的诗情画意的享受。
这个角度和这个瞬间,你可以将这样的画面与名山大川中的著名景区联系起来,与保护得非常好的地方的自然风貌联系起来,与那些自然还是自然本身而不是被破坏以后又被以修复的名义过分人化的自然联系起来。你突然就能意识到一种既往人类在未经大规模人类侵袭的大自然之中的秋冬时节里的巨大享受,那样的享受是可以折服人、可以安抚人、可以让人生不易的人重新获得生命的意趣的四季与大地机制。
在那样的地球机制里,人类曾经生活了万千斯年,在失去以后的混沌与多病多灾中偶然有机会获得这样重新沐浴的机会,才终于从切身的角度意识到曾经与大自然相融合的生活是多么美好。
物质的匮乏和社会的颠簸固然是我们努力要克服的,但是一切都有一个大的前提,那就是与自然融合的生活方式;失去了这样的根基,其实其余的意义也就会廖然,甚至会有有端无端的异化频生:变态的敌视、歇斯底里的戾气、被越来越多地谈及的抑郁症和癌症……
个人情致与社会机制意义上的健康生活的需要,其实是人类亘古未变的一贯追求,所谓过上好生活的标准之中,不仅要有丰衣足食,还须臾不可或缺地要有生活在纯正自然中的四季之抚慰。
在这真正的湿地,滹沱河湿地里漫步。在小雪时节已经不远了的冬天里的小阳春中穿行于芦苇和荻花之间,放眼与蔚蓝的天空上下一致的蔚蓝的水面,凝视那些杨树行列树冠顶端依然顽强地保持着自己的姿态的树叶,以及那些树叶在水中连成的一道为风所扰的水线,人便于不知不觉中很自然地进入了忘我之境,陶然之乡。
这是白昼里与梦最靠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