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梢子(9)抢青
经历了一个寒冷严酷的冬天,沟壑里的柴草发出了第一缕嫩芽,它们爬在石缝里,顶在枝尖上,星星般闪耀着春光。向阳的山洼,流过山水的河沟,草芽生长的最快。尽管春寒料峭,乍暖还寒,但彬草、梭巴、蒲公英这些蓄根草(多年生草)还是争先恐后钻出土地,拥抱这美好的世界。没有什么可以挡住春天的脚步。
大山深处,最先感受到春意的应该是动物,羊群比人发现春芽的时间一定会早。也许是羊族特殊的传承,每年清明前后,羊群在这高山峻岭里,一定会上演一出“抢青”的好戏。
一些长大的山羊羔子要加入大群了,这意味着句吕(音)羔子已经步入成年羊的行列,它们要离开羊羔群,跟着它们的父母,去走更远的路,爬更高的山,见识更大的世界。
羊羔群的数量在减少,让哥说:
“海海,羊要抢青了,跟上大户长放几天大羊去。”
按照师傅的安排,我要跟有德爷孙们去放一段时间大羊。这是我第一次去放牧大羊群,也是我一直想要去尝试的新奇且具挑战性的活儿。
羊群抢青时节,也是牧羊人最累的时候。如果说这一段时间放羊羔的日子学会了做饭、料理衣物等生活技能,放大羊则上我走进了大山牧羊学校的加强班。我接过有德爷孙手里的羊鞭,背上他和我的干粮袋和水壶,向高山之巅进发。一段时间的锻炼,我学会了照顾自己,也学会了关心别人。稚嫩的肩膀抬水的时候,也不再那样生疼,我愿意承担更多……
绵延的羊群从棱干梁上顺着腰把路(半山腰的羊肠小道)蜿蜒而上,翻过这道山梁就是棱干里了。大概是山梁比较挺直阔大的缘故,棱干之名,总给人一种石背铁梁的钢强与坚韧感。我和有德跟着羊群盘山而上,此时的羊群却是不走梁脊,专往那沟坡和向阳的山洼里走。你看那所有的羊,都是低着头,在寻找石缝里刚刚发出来的青草,它们太想吃这些嫩芽了,这是很久很久的期盼。整整一个冬天,羊的肚子里吃进去的,都是些枯黄的干草,刚发了有半寸长的青芽,是它们馋涎欲滴的美食,也是春天的大山馈赠给它们的最好礼物。
向阳的走过山水的沟壑,湿润而又温暖,是青草生发最早也是最多的地方,羊儿们低着头,嘴巴在地皮上不停寻找啃食着,鲜美多汁的青草,就是羊群的极品美食和盛宴。但是刚发的嫩芽毕竟还少,羊儿又多,于是顺着山沟,一群羊争先恐后地抢食着青草,嘴巴快,步子也快。青草诱惑着它们,一帮羯羊打着头阵在山沟里一根箭似的乱窜。我和有德喘着粗气紧赶慢赶,总是跟不上羊群上山的速度。有德赶不上的时候,就大声喊:
“刀角(ge),把你个狗X的,你跑哈那么快死去呢吗?!”
一边骂着,貌似气急败坏,却又镇定自若的取下束在腰间的“飞抛(一种用毛线编织的抛石工具),把一端绳头环套在指头上,顺手捡起一块山石,放在飞抛绳中间的窝窝里,然后绕着头顶使劲甩动,等甩到最快的时候,突然一松手,那石子就“嗖”的一声飞了出去,不偏不斜打在离刀角身旁的石崖上,扬起一缕尘土。刀角猛然一惊,一下扭头向旁边跑去,同时也放慢了脚步,嗅着青草埋头苦干起来。
刀角是那只个头高大,长着一双匕首般双角的山羊,它是一只羯羊,也是群里最厉害的头羊。阳光下的刀角,健康俊美,长长的胡子和身上的毛发闪着耀眼的银光,它跑动的时候,披肩的长毛像绸缎一样泛着波浪,标准的男神一枚。一群羊的行动,一定与头羊有关。与刀角长得一样高大的,还有一只叫”瞎货“的骚胡(种羊),它骨架劲健,处处透着枭雄的霸气威严。与刀角相比,瞎货粗鲁,刀角精干,瞎货肮脏,刀角干净,瞎货迷惘,刀角清朗。也许是青草动了它的春情,也许是本性难改,当抢青的羊群跟着刀角翻过了棱干梁,下到了酒池沟里时,喝了酒池水,已经吃得半饱的“瞎货”,体内的荷尔蒙开始泛滥了,它上嘴唇翻起来,露出一排牙缝里还塞着青草的整齐牙齿,五花脸上脏乱不堪,眯眼举头向天,怪声怪气的"咩咩”叫着,这是它爱情的信号,也是它神圣的职责。酒池边的山沟里,瞎货根本无视我这个观众的存在,它追赶着年轻的母羊,高傲的表达自己的要求;年轻的母羊躲闪着,跑几步又停下来吃几口草,一副欲罢而休,半推半就的样子。碧空之下,自然的天性正在这天地之间尽情释放……
该吃午饭了,我和有德爷孙在酒池边上,拿出水壶,掏出干粮,填饱肚子。妈妈让胡师傅给我带来的,是翻包成的甜馍馍卷卷,这是一种玉米面和黑面做成的食品,黑面是麦子取掉白面精华之后留下的粗粮,玉米面是那个时代最基体的面食,虽然没有白面馍馍精细香纯,但妈妈的味道,还是让我吃得津津有味。有德从羊毛褡裢里取出来的,是一个白面的馒头,这是平时人们很少吃到的东西。可能是放的时间久了,白面馒头上已经起了一片黑色的霉点。有德把表皮干硬的馒头掰成两半,掰的时候,馍馍中已经能扯出丝来。我知道,明显已经变质的白面馍馍一定是舍不得扔掉,有德将馍馍放在酒池的水里,他一边用手洗去馒头上的霉点,一边像孩子一样把玩着他的馒头。那是1981年春天的中午,变质的白面馍馍在浮着草梗的清亮酒池水面上漂动着,年过花甲的有德哥用手捞水去冲洗他的午餐,两个掰成半的白面馍头像两艘小船,晃晃悠悠,晃晃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