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释意】(十八)论与说的功用

第十八章 论与说的功用
(论说第十八)

什么是经?古今圣人先哲,凡致力于揭示“三才”(天地人)存在道理的言论典范,即被称为“经”。
    什么是论呢?凡解释“经”的内涵意指,并且述说“经”中道理来由的言谈话语,都可泛称为“论”。另外,单从字形意义上讲,“论”就是“伦”,即条理、次序;再进一步通俗解释,即如何按照上下、左右、前后顺序,给予排列规整,才能够使某一事物显得条理清晰,才凸显其物质的特性规格。所以说,只要世间道德伦理还存在失序混乱的现象,那么圣人先哲的经典论断,就永远都不会陈旧过时。因此,古文经典从来都是废纸一张,更不是烂书一堆,反而一如既往地总会劫难重生,一而再三的熠熠生辉,而且愈是处于混乱纷争年代,愈发能够引导拨乱反正;愈是身处百废待兴时机,愈发可以引领走向崭新光明。否则的话,在人类历史上,何谈文化的价值?何为文明进步的意义?何来文艺复兴的呼唤呢?
    忆往昔,孔夫子整理经典之际,于其日常讲评道理的声音,即便仅是只言片语,也会被门生弟子用心记录了下来。那些儒家弟子们,按照天尊地卑和人间论理,裁定简牍短长多少,精心将孔夫子的曾经言论归集成册,并冠名《论语》。《论语》是将“论”这个字,列入论说性文集名称的开始,在此之前,尚且没有以“论”作为篇章名称者。至于流传已久的《太公六韬》,其中第一篇《霸典文论》和第二篇《文师武论》,都应该是后人添加的篇名。事实上,如果认真查验凡冠名“论”的文体格式及其内容刚要,确实枝蔓丛生,他们并不完全统一,反而歧义较多。因为,在他们中间,有的评价政治,却与“议”和“说”的文体雷同;有的阐释经典,而与“传”和“注”的体例类似;有的辨别历史的脉络得失,反而与“赞”和“评”齐头并进;有的解说文章的成因思路,更是与“序”和“引”相辅相成。概而言之,“议”要恰当适宜,“说”要打动人心;“传”是转达师说,“注”是校对解释;“赞”表示热情支持,“评”执着中正合理;“序”为了清晰思路,“引”为了补充完整。如果能够把这八个方面全部覆盖过来,那么针对某一方面道理的论述,基本完全做到了全面清楚。所以,“论”就是“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即:通过广泛的引证和评述,来论说某一方面的道德真理。
    纵观以往的论著,庄周的《齐物论》,就是以论为篇名;而《吕氏春秋》的六论,即《开春论》《慎行论》《贵直论》《不苟论》《似顺论》《士容论》,赫然如列。进入汉代之后,西汉宣帝在石渠阁,东汉章帝在白虎观,都曾经把当时的博士名家召集起来,共同研讨圣人言论和六艺经书。究其目的,旨在统一思想认识高度,力求在知识口径上保持水平一致。所以,当时集会中,凡记录下来他们评价论说的话语辑本,即《石渠阁论》(大部遗失)和《白虎通德论》,都可以归入“论”的文体中,并且应属于“正经”典范。至于班彪的《王命论》、严尤(字伯石与王莽共读于长安敦学坊)的《三将军论》,其叙述人物故事简洁,言论高调且胸怀豁达,都属于偏重“史传”的论文体例了。
    曹魏黄初前后,社会崇尚名家和法家,尤其热衷以名责实,并且依此信赏必罚。如此风气之下,则有傅嘏(公元209-255年字兰石或昭先北地泥阳人)和王粲的论文,在辨别名实道理上,十分严谨缜密。曹魏正始(公元240年-249年4月曹魏君主曹芳年号共计10年)初年,社会氛围鼓动复古文化,而在表面上,像是贯彻正经名实,其实际上只是照本宣科,究其本质,已经虚伪至极。因此,当时何晏等人专注谈玄论道,玄学风气逐步炙热起来。于是乎,既往老聃、庄周的自由玄虚学说,已然尘嚣其上,不仅与孔孟之道分庭抗礼,而且已经难分仲伯。如果详细比较分析这一时期的论文,譬如傅嘏的《才性论》、王粲的《去伐论》、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夏侯玄的《本无论》、王弼的《易略例》、何晏的《道德论》等,他们不仅师承经典,而且内存见解独到;不仅隶属脱颖而出,尚且文体精妙深邃,所以他们足以堪称论文作品中的精英奇葩。另外,如李康(字萧远三国魏中山人性耿介不合流俗)的《运命论》,虽说类似王充《论衡》中《逢遇》《累害》《命禄》等十余篇内容,但起文采已经超过了《论衡》;陆机的《辨亡论》,摹仿贾谊的《过秦论》,尽管没能超越,却依然堪称优秀作品了。再如宋岱、郭象等人的论文,思想敏锐的近乎神奇,而王衍、裴頠等人的作品,在“有”与“无”的哲学思辨方面,不但名噪一时,而且扬名后世。然而,单论“有”与“无”的争执因果,坚守“有”者,止步于外在形式上的功用得失;坚守“无”者,迷恋寂寞聊赖下的自由自在。他们针尖对麦芒,偏执争锋,莫终于是,其实不应该属于论经说道中的光明大道。他们苦思冥想,并且穷极一生钻研不止的玩意儿,难道是为了皈依佛学而追求智慧的极致境界吗?东晋偏安江左,朝堂上下,言论所及,唯剩下老庄玄学而已。这里面虽然出现了点滴新奇话语,亦不过都属于老调重弹罢了。
    除却上述论文内容格调之外,再有就是张衡的《讥世论》,但其言语口气,更像嬉戏搞笑;孔融的《孝廉论》,几乎也是戏说嘲弄一番罢了;至于曹植的《辨道论》,简直就像照抄书本。类似这样一些态度根本不端正,隶属不十分正经的言论,只是貌似论文而已。
    罗列和浏览上述论文体例之后,所谓论文必须的“中正”,就是针对某一方面道理的任何样式的“经典话语”或者“圣贤言论”,都要给予十分明确的是非、曲直、对错、善恶、得失、优劣等分析和评价。如何做到这一点呢?首先,对于知识道德的规矩方圆,必须事前就要穷极思虑、探幽访微、由浅入深的刻苦钻研,也就是提前做到心中有数;其次,对于抽象空洞、晦涩难懂、深浅不一的言论说辞,必须要有相互印证、触类旁通和深入浅出的专业学问及其钻研功夫。由此所创作的论文,亦如编制捕捉思想精华的渔网,又如制造衡量世间万物的秤砣,故有疏而不漏的妙用,更有举重若轻的功德。所以,堪称论文者,贵在圆润通达而干净利落,切忌支离破碎而枝蔓丛生;贵在严丝合缝而滴水不漏,忌讳固执偏颇而挂一漏万;贵在运筹帷幄而防患未然,禁忌疏忽大意而授人权柄。若形象比喻,凡书写论文如同劈柴,不但要明确树木的纹理和品性,还要量力而行、举止慎重。因为劈柴时,如果刀斧锋利而身强力壮者,甚至可以不顾木质纹理,拦腰将其斩断。另外,还有一些善言狡辩者,尽管离经叛道,但却一样可以舌如巧簧,不仅振振有词,而且头头是道。那么像这样的论文,即便缜密乖巧,但若查验其始终轨迹,必定虚妄不实,如果任其招摇,必定祸害四方。因此,所谓“仁义君子”,凡其所作所为之所以能够通达四方,贵在符合天下民众最一致的心愿志向;正因如此,又怎能任性歪曲事实而去杜撰违背伦理道德的论文呢?至于那些专注于诠释经典字词的论文作品,通常看起来一篇篇支离破碎,其实若把他们聚合起来,只要与原文宗旨不离不弃,仍可以视为论文体例吧。比如秦延君(名恭西汉学者)仅是注释《尚书·尧典》中的“尧典”二字,就书写了十多万字;而朱普(字公文西汉学者)解释《尚书》,其字数超过了三十万。像如此繁琐的注解,不仅让通达学者厌烦不堪,更让所有读者都会望而却步。再如毛亨的《毛诗诂训传》、孔安国的《尚书传》、郑玄的《三礼注》、王弼的《周易注》等,注释不但简明扼要,而且义理通达精妙,他们都应是这一类文体的杰作和榜样。
    常言道“论说”,或“不论就说”。上面大致说过“论”的文章体例,那么何为“说”呢?说者,悦也。在《易·说卦》中,兑为巫,为口舌;由此引申“说”的本意,既是借助言语打动别人,或者用语言取悦对方。然而,世俗常理,凡过度取悦别人的话语,一定会变得虚伪不实。所以,《尚书·舜典》记载,舜帝不但对于阿谀言行十分厌恶,而且还特别警觉,并且给予特别防范。若举例那些依靠“说辞”而功成名就的典范,真格的比比皆是,例如初商伊尹论说烹饪调味,功名殷商;周初姜子牙巧言钓鱼,威名四方;春秋早期,烛之武说服秦穆公,保全郑国;春秋晚期,端木赐怂恿齐攻吴国,鲁国避祸。置身战国时代,列国图存争雄,巧言善辩者更是层出不不穷,凡阴谋诡计每一使用务必使用到极致,凡勾心斗角时时刻刻唯恐不能置对手于死地。鬼谷子的《转丸》,致力传授说辞翘舌之乖巧机智,而其《飞钳》更将阴谋阳谋发挥到精道微妙。于是乎,一人之诡辩,重于九鼎七簋之宝器;三寸不烂之舌,胜过百万甲胄之雄师。苏秦腰缠六国相印,只因连横抗秦;张仪落袋秦王五邑,仅为远交近攻。汉朝稳固之后,辩士说客失去了用武之地。因为,前有郦食其被齐王田广烹杀,而后有蒯通险些投入刘邦汤锅。此时朝堂之上,尽管还有陆贾辩说威名远扬,张释擅长附会迎合,杜钦巧于察言观色,楼护乐于鼓动唇舌。但是,他们只能屈伸帝王玉阶之前,行走于王公大臣坐席之间,只不过敷衍趋势而随声附和,没有谁胆敢逆流直上,更无力扭转乾坤了。据此可知,“说”贵在事随境迁,不但要察言观色,而且还要随机应变,更需要张弛适度。但是“说”不仅指鼓动喉舌,也包括文笔书写。例如范睢的《献书昭王》和李斯的《谏逐客书》,都是慷慨激言而直抒胸臆的个性说辞。虽然他们都违背了帝王意愿,反而得以功成名就,这也是“说”这种文体,在朝堂之上的最佳典范了。至于其他,如西汉邹阳的劝说吴王和上书梁王,因为言语委婉而情真意切,虽然身处逆境,却有惊无险。又如东汉冯衍的进言鲍永和通信邓禹,不但事实不清而且不分轻重缓急,虽然用心良苦,却备受冷落。所以,所谓“说”,无论言辞话语,还是书写成文,关键之处在于应急务实,并且合情合理。只有确实“真情适用”,才能进退自如;“进”可以功成名就,“退”能够畅怀自在。另外,除非为了欺骗迷惑敌人的说辞,事实上,凡“说”务必恪守“忠”“信”的品德,因为唯有披肝沥胆的话语和机敏洋溢的文辞,才是这种体例的根本、关键和紧要之处。然而,关于“说”这种文体,陆机在他的《文赋》中指出“说炜晔以谲诳”(用漂亮话达到欺骗目的)。如此言论宣教,不仅是偏颇过激,而且实属谬论,必定误人子弟啊!
    总而言之,凡言谈话语,贵在有理有据,其中涉及讲述理由及其依据的篇章书籍,既是论说文。谈天说地无极限,大小远近有区间;阴阳莫测有似无,神出鬼没隐如现。若问论说何所用,恰似飞钳锁喉咽。

【注解】
1、(汉)班固《白虎通德论·卷一·爵》之部分:天子者,爵称也。爵所以称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故《援神契》曰:天覆地载谓之天子,上法斗极。”《钩命决》曰:“天子,爵称也。”帝王之德有优劣,所以俱称天子者何?以其俱命于天,而王治五千里内也。《尚书》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何以知帝亦称天子也,以法天下也?《中候》曰:“天子臣放勋。”《书·逸篇》曰:“厥兆天子爵。”何以“言皇”亦称天子也?以其言天覆地载俱王天下也。故《易》曰:“伏羲氏之王天下也。”
2、魏晋南北朝时,李康《运命论》之结尾部分:“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义。故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古之仕者,盖以官行其义,不以利冒其官也。古之君子,盖耻得之而弗能治也,不耻能治而弗得也。原乎天人之性,核乎邪正之分,权乎祸福之门,终乎荣辱之算,其昭然矣。故君子舍彼取此。若夫出处不违其时,默语不失其人,天动星回而辰极犹居其所,玑旋轮转,而衡轴犹执其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贻厥孙谋,以燕翼子者,昔吾先友,尝从事于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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