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宜彪‖童稚无忧

童稚无忧

文‖王宜彪

在长江北岸枞阳县白荡湖畔有一座风景如画的名山——浮山。志书说:“三面环水,望之若浮,因名浮山,一名浮渡山”。它高不过百丈,小巧玲珑如盆景。一亿多年前,这里火山爆发,大自然惊天动地的大手笔描绘出浮山这幅精美图画。它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山光水色,千姿百态的奇峰异石,离奇多趣的灵岩奇洞,风韵雅逸的漫山石刻,还有那见山不见寺,寺在诸岩中的千年古道场……无不令人叫绝。当年刚游过广东罗浮山又来浮山的明代书画家雷鲤赞叹道:“已从浮山来,更觉浮山好。万壑染秋云,乾坤怪未了。游人无古今,天风醉花鸟。我欲煮烟霞,呼童拾瑶草。”浮山是我的故乡,祖辈世代生活在浮山西面一个叫做海马岗的小山村。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一棵巨大的枫树历经数百年风雨,绿叶如云,冠盖婆娑,几乎把小村全部覆盖。鸟儿们在上面穿翙、嘻戏、打闹、歌唱。黄牛在山坡上悠闲的啃着青草,不时甩出尾巴拍打着讨厌的牛蝇,水牛在水塘里漂浮着,伸长舌头收扰着水草。猪们在坡上撒欢,狗们忠实地履行守家护院职责,猫们则到处追逐着偷粮鼠。雄鸡追逐着母鸡,不时引颈高歌,鸡雏们叽叽喳喳地争抢着树上掉下来的虫儿和撒在地上的稻谷。男人们、女人们出出进进,田间地头、锅前灶后忙碌着。孩子们大一点上学,小一点呀呀学语……。平静的山村有时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一只老鹰在高空盘旋,暗褐色的两翅伸展着,忽然翅膀一紧俯冲而下,公鸡飞鸣,母鸡逃窜,只有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鸡雏们若无其事,处变不惊。尖利的鹰爪钩起一只老鸡冲天而起,几根羽毛悲哀地无声飘落。无奈的人们就像那只无奈的鸡,束手无策。这是我十九岁前在故乡常见的一幕。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时间就像那只老鹰叼走了小村里一个个人,一只只鸡,一头头牛,还有那猫儿、狗儿、鸟儿、虫儿鲜活的光阴。逝去的生命早已化为乌有,活着的也无法回到从前。唯一的时间隧道就是这唯一的记忆。想用这笨拙的笔留下那曾经的一切,就像那无奈的生命不能还归本原,唏嘘。

我是一个在山沟里长大的农家孩子,儿时的见识与现在孩子无法可比。

我所熟悉的就是家乡的那方水土天地,山上的树木、花草、飞禽走兽;塘里的鱼、鳖、虫、虾;地里的禾苗蔬菜;村中的父老乡亲和他们的猪、鸭、牛、羊、鸡、犬、猫。

在物资贫乏的五十年代,我和我的小伙伴们以农村儿童特有生活方式度过了那快乐无忧的童年。那是充满多姿多彩色调,具有粗犷、刺激、自由、浪漫、兴奋、愉快的多重旋律。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母亲牵着我的手在弯弯曲曲的田野里行走着。

那时,母亲才三十几岁,天生丽质,皮肤白皙,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晶莹透亮,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鬘髻盘在脑后。一套洗得干干净净的平布衣穿在身上十分合体。同行的还有三婶、小婶等人,她们边走边谈,不时发出轻快笑声。春天的太阳张大着明亮的眼睛俯视万物。路旁一棵大枫树生出重重叠叠的新绿,象一柄硕大的绿伞。上面有一个喜鹊窝巢,几只喜鹊喳喳地欢唱着、飞舞着。池塘埂上长着茂密的荆棘、野草,一些不知名的野花点缀其间。水面上,几只鸭子在悠闲的游荡。一只潜入水中不见踪影。正在我为它的生命安全担忧之时,它忽然又在另一个地方露出小脑袋。还有两只不甘寂寞,扑楞着张开翅膀跃出水面飞出很远。一边飞一边发出嘎嘎地嘶哑叫声。田里的红花草枝繁叶茂,挨挨挤挤地织成一望无际的绿毯。紫色的小花星星点点,引来无数蜜蜂在它们周围盘旋飞舞。春天的山野到处充满生机,象一幅色彩缤纷的油彩画。不知不觉中,我们来到农业社礼堂,屋里挤满人。母亲带着我挤到墙角一隅,一个男人滔滔不绝的声音在屋里回荡。我向四周张望,未发现这个说话的男人。后来发现声音出之于挂在墙上一个小木匣,我很奇怪:人怎么能够跑到小木匣里去说话呢?这小木匣子连一颗人头也装不下呀!百思不得其解。母亲说:“那是扩音器。”“扩音器是什么东西?”我愣了一会问道。母亲说:“是人在其它地方说话通过电线传到扩音器里,经扩音器放大,声音就很响。”“电线是什么东西做的?扩音器是什么东西做的?”我想打破沙锅问到底。但母亲禁止我再讲话,因为会场上有人正朝我张望,并示意我不要说话。回家后,我将小木匣子事描述给其他孩子们听。有人和我一样感到惊奇。

惊奇是儿童的天性。面对五彩缤纷的世界,我有无数个为什么想弄明白。

雨天雷鸣电闪,于是便缠着祖母问:“天上空荡荡的,哪来那么大的雷声,那么亮的闪?”祖母便用迷信的色彩告诉我:“天上有雷公、闪婆呢!如果人做了坏事,雷公发怒就会打雷,轻者打伤,重者打死。打闪,是闪婆用镜子照人间善恶。”有时雷声来自很远,闪电也不太明亮,我便问:“雷声能传多远?闪能照多远?”祖母便不加思索地说:“雷打千里,闪照万国九洲。”

有时我忽发奇想,问祖母天边在什么地方。祖母便给我唱出一首歌谣:“三岁小孩走天边,走到头毛白。请问大爷还有多少路?还有一斗芝麻零三天。”惊得我伸出舌头久久不知道缩回去,天边太远、太远了。

直到上学以后,才知道祖母给我的这些答案都是不正确的。

我家与二伯母家同住在一个屋沿下。四周屋脊高耸,中间低下。我想屋顶外高内低,低处的雨水流到哪里去了呢。每当下雨,我都当心屋顶中积水过多,会渗进家里,我问母亲,母亲说:“傻孩子,有水笕嘛!”我不解地问:“水笕是什么东西?”母亲说:“在二娘家,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真的跑到二伯母家问道:“二娘,水笕在哪里?”二伯母顺手指了指。原来,水笕只不过是几根粗毛竹而已。但是经匠人巧手制作,横档竖插,便将屋顶的雨水引入下水道流出屋外。它的构成是那样简单,但每一个角度和弧度又是恰到好处。无论是涓涓细流还是水流如泻,它都能应付自如。从此,天下大雨再也不用担心屋顶中间积水了。

就连我家屋顶上的瓦愣花也曾经引起我不小的惊诧,那种颜色并不好看,但是我惊诧它竟然能在这毫无尘埃、没有半点泥土的瓦楞上生存,且长年累月,经受住夏日酷暑,冬日严寒,只要有雨水,它就会生出淡淡青绿。瓦愣花那瓦灰色的色彩,单调、黯暗、苍凉,给人一种忧郁、孤清之感。但它那顽强的生命力却又给人以坚强悲壮,毫不妥协的多方启迪。

我的童年时代是物质、文化生活贫乏的年代。相对城里孩子来说,我们没有从商店里买来的各式各样的玩具,没有坐在电影院、戏院看电影、看戏的条件,也没有花花绿绿的小人书。因为从没经历过,因此也就无从羡慕。我们远离现代文明,但我们却并不寂寞。我们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感受着乡村四季更替中的各种风光,山、河、田、地和村庄都是我们玩耍的广阔天地,花、草、鱼、虫、猫、狗、水、雪、泥土都是我们与之戏耍的伙伴。我们在玩耍中不断地感知世界。玩耍是我们接触、了解、经验大自然和人类社会活动的重要途经。玩耍是童年的梦,它留给人生的是一段阳光般的经历。

村东有个圆圆的小山,长满了松树、柏树、黄精等落叶灌木。山顶平坦,是我们经常玩耍的乐园,山上长着许多映山红,开着粉红色的小花,地上的枯枝败叶是我们档码锅烧火的现成燃料。一天,我和堂姐风莲、堂妹辣椒、堂弟宜理等人来这儿档码锅。我们找来石块码成灶,用人们丢弃的破瓦罐装上水架在灶上,灶膛里塞进枯树叶生火。不一会袅袅炊烟从树丛里升起。村人以为山上失火,连忙放下手中活赶来灭火。走进一看,原来是我们的恶作剧。我们在一片斥骂声中,拔腿就逃,钻进荆棘丛中,躲进柴屋、牛棚里半天不敢露面。待村人陆陆续续散开,我们又聚拢在一起,寻找新的乐趣。几天前,一场大雨将晒场南坡冲塌一大片,露出一层灰白色的泥土。这引起我们的好奇。我们赤脚踩着松软的泥土,将这种土一点点抠起,运到一块平坦的大石上。这是一种黏性很强的土。堂兄宜友告诉我们:“这是猫屎泥。”我们将泥土渗上水,揉了又揉,砸了又砸。越揉越砸越黏。猫屎泥变成一个个大面团。我们用它捏成小猪、手枪、小鸡……。然后放在太阳下面烤晒。猫屎泥很少,满足不了我们的需求。于是就到红花草田里抠泥塑玩具。一天,我们正在田里捏泥巴。忽然,左庄几个年轻人带着锄头、棍棒追打着村里一条黄狗。我们十分气愤,对着这些打狗人大声漫骂。他们仿佛没听见似的,毫不理会,漫山遍田地追打着黄狗。这狗对饲养它的村人十分温顺,尽心尽责地看护着小村的安全,哪怕是打盹也耸立着警惕的耳朵。一有风吹草动便一跃而起,狂吠不止。一天该村一个姑娘路过村口,大概这姑娘捡石头砸了狗,黄狗凶性大发,猛的窜上前去。姑娘躲闪不及,被狗咬伤了乳房。这一来黄狗遭到了灭顶之灾。这伙打狗人就是姑娘所在村的人。经过一翻追打,黄狗终于被逮到了。几个人挥舞着棍棒雨点般地打在狗身上,直到打得一点声息都没有,确认真的被打死了才扬长而去。

见这黄狗被打死,我们都很痛惜。大人们将它挂在树上,谁都不忍食它。没想到第二天奇迹发生了,黄狗竞微微动弹起来。于是人们连忙将它放下来,在大家精心调理之下,这只狗伤势慢慢好转。但它却留下一只跛腿和一只瞎眼的终身残疾。从此,黄狗也失去了昔日那勇士的风度。

一连几天的大雨,将我们放在露天烤晒的泥巴玩具淋成一滩泥。望着劳动成果化为乌有,我感到很惋惜。雨还困住了我的手脚,不能到野外玩耍。我象关在笼子里的小鸟只能眼睁地坐在房檐下望着烟雨朦胧中的山野。滂沱大雨象发了疯似地猛烈敲打着屋顶,屋檐上流水如注。不时地随着一阵耀眼白光滚地雷在头顶炸响,青山绿水都掩映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整个世界仿佛要坍塌一般,大雨下累了,又下起细如发丝般的小雨。男人们赶忙穿起蓑衣,戴上斗笠,扛着铁锹出去巡水,这时从山上流下来的雨水,有一部分直接进入梯田。许多田里水快要漫过田埂。人们连忙将出水口铲得宽宽的,让田水快点流走。女人们则抓紧摘、洗蔬菜、洗衣。终于雨住了,太阳出来了,天空清明如洗,满山的树木青翠欲滴,仿佛是一片绿色的云海。地里的蔬菜,田里的禾苗,不堪淫雨的肆略,有的倒伏在地,有的低垂嫩枝绿叶。只有那鱼儿们变得不安份起来。雨虽然不下了,但山上的流水仍继续不停地向山沟汇拢,然后如万马奔腾般地咆哮着向下游冲去。此时的沟、渠、塘、库满溢,村子四周都高响着哗啦啦地流水声。下游河、塘、水库里的鱼虾则争先恐后地向上游游来,上游水塘、水库里的鱼虾也不甘示弱向下游游去。大孩子们忙碌起来,他们在鱼群必经的狭隘水路下罾守株待兔,不一会就有一、两尾肥壮鲜活的鱼儿自投罗网,而我们则在旁边唱着:“扳罾、扳罾,扳个鲤鱼十八斤。大鱼卖,小鱼吃,小虾子当小菜。”

夜幕渐渐降临,母亲点亮油灯。这是一个不久就绝迹的灯具。一个木质灯架可以挂在墙上,灯架上放一个油盏,盏里的灯油是菜油,浸一根灯芯草。点燃灯芯草就可以照明。在那豆粒般昏暗灯光下,祖母摇动纺车,随着车轮转动,手中的棉花变成一根根柔软的细纱,一圈一圈绕在纺绽上。母亲则坐在织布机上精心织布。织布机发出均匀而有节奏的声响,机上的白布变得越来越长。无所事事的我则借助灯光伸出两只小手投影到墙壁上,墙壁上不时变幻出各种古怪图案。夜深了,祖母和母亲仍在灯光下辛勤劳作。玩累了的我就爬上床,在纺车和织布机的合奏声中进入梦乡。

端午节前后,麦子成熟了。这时的天空清明如洗,艳阳高照。无边的田野是麦的海洋,微风起处麦浪滚滚,到处都弥漫着成熟的清香。燕雀在空中飞舞,野花在绿叶丛中欢笑,历尽冬春两季的辛劳,人们终于盼来了收获。

开镰了,无数把弯刀如繁星在麦田闪烁,一排排麦浪应声而倒。腰肢柔软的女人,生理的轻盈加上心灵手巧,割麦的速度大大超过男人。腰圆膀粗的男人们割不了一会就在女人的奚落声中放下镰刀,捆起大捆的麦禾,用杪担(一种两头固定铁尖直接插进麦捆的扁担样工具)挑起,健步如飞地送向打谷场。田野里割、抱、捆、扎节拍紧奏,欢歌笑语响成一片。大大小小打谷场上热闹非凡。老人们驾着黄牛、水牛拉着石磙在麦禾上碾压,随着“咚”“咚”的石磙滚动声响,金黄的麦粒从麦穗上脱落。嘴馋的牛儿边拉石磙边伸出舌头叼起一口麦杆细嚼慢咽,仿佛在品尝美味大餐,于是人们不得不给牛儿戴上口罩(用细竹丝编成)。赶牛的老人有时停下手中活随手抓起一把麦粒吹掉麦芒和灰尘,久久注视着那圆润饱满的麦粒,仿佛欣赏一件心爱的艺术品。小一点打谷场上,石磙派不上用场,女人们排成一排转动手中连夹“啪、啦”声脆。接着是挑抖麦杆,扫拢麦粒,用风扇清除麦芒、灰尘,将干干净净的麦粒挑到其它地方晾晒。再开始新一轮脱谷。

麦收时节大人们忙碌收获,孩子们也因有新玩具而兴高采烈。我们捡来许多未经碾压的麦杆扎成麦塔、麦海螺、麦蚂蚱活龙活现栩栩如生。

“和哥、和哥,割麦插棵,青菜豆腐,韭菜萝卜……”多舌的布谷鸟不时从头顶飞过,提醒人们在“双抢’’时节可要把伙食搞好。于是平时节俭的主妇们也大方起来了。新麦磨成粉,做成面条,簿饼,鲜美可口。青菜里多了油花,豆腐里有了肉沫,煎上一盘鸡蛋,再从商店里打来一瓶酒,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

麦子割完了,新秧也插到田里。天越来越热,秧苗越来越绿。稻田里、溪流里、水宕里、池塘里,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漂浮着圆圆的白色颗粒。它们有的静静漂浮在水面上,有的则随着流动的水流漂向其它地方。不几天,这些小颗粒变成黑色的小蝌蚪,它们摇动着尾巴在水中游来游去。小蝌蚪的出现,为鸭子们带来充足的食粮。馋嘴鸭子们整天呆在水里寻觅,许许多多蝌蚪成了鸭子口中的美味佳肴。那些躲过劫难的蝌蚪则逐渐发育成一只只绿皮青蛙,它们栖息在稻田里、水草旁。别看这些小家伙个头不大,但一个个都是跳高健将。一只小飞虫刚落在一根稻禾上,一只青蛙箭一般射出,不偏不斜,准确无误地将其含在口中。

经过一天热浪蒸腾的乡亲们一到傍晚就将凉床、椅、凳搬到庄西谷场上。地上洒扫得干干净净。吃过晚饭、洗过澡的男男女女摇着蒲扇陆陆续续来此纳凉。清明的天空繁星闪烁,旷野里青蛙们组成的合唱团高声歌唱,此起彼伏,打破了小村的安谧宁静。乘凉的人们有躺有坐,不时地挥舞着蒲扇拍打着蚊虫。大人们聚集到一起便谈天说地,海阔天空,无所不谈,无奇不有。堂小祖母讲起龙卷风津津有味,某年某月某庄某个汉子拿锹在田间放水,突然龙卷风来了,将他卷到空中。这个汉子稀里糊涂地腾云驾雾半天,落地时还大难不死。二伯母则津津乐道地多次重复:民国某年某月某天,她看到开天门。天宫里菩萨金光灿烂。她说得煞有其事,而小辈们则笑她研鬼研怪。

我们这些孩子则在纳凉的人群中穿梭打闹或者做游戏。老祖母和母亲则是最好的导演。我最爱做的游戏是《卖狗》。一个孩子装扮买狗,一个大孩子装扮卖狗,一群小孩子装扮成小狗。一个拽着一个跟在卖狗人后面。卖狗人带着大家边走边唱:“好大月亮,好卖狗。卖得个铜钱打烧酒。请问大爷可要狗?”于是买狗的窜出来高喊:“要狗。”边说着边来抓狗。这时装狗的孩子们紧拽卖狗人衣襟向两旁躲闪,不让买狗人抓住。最后不得不东奔西跑,躲闪着、喊叫着。玩累了,我就依偎在祖母身旁听她教唱:“萤火虫点点明。哥哥骑马我骑龙……”等儿歌。

夏天的夜空是萤火虫天然的舞台,这些夜的精灵成群结队在田间、在地头、在山坡、在晒场……翩翩起舞,忽高忽低,忽急忽缓,忽明忽暗,犹如无数盏小灯与天上的月华星光交相辉映。望着这些上下飞舞不住闪烁的萤火虫,孩子们歇不住了,相邀着,带着扇子和小玻璃瓶追逐着萤火虫。他们穿梭在菜园里、山坡上和房前屋后,不时挥舞着蒲扇。将那在空中飞舞的萤火虫扑打在地,再捡起来装进瓶子里。然后把玩着瓶子里那一闪一闪的亮光,十分有趣。玩够了,再揭开瓶盖,让它们一个一个飞上天空,继续起舞。

不知从哪天开始,门前的几棵老枫开始落叶了。枯黄的枫叶从空中悠悠落下,悄无声息。但那枫树果实每次落在地上总是“啪”的响着,仿佛不甘心堕落发出无可奈何的叫声。每当此时,各个村庄的村民们都连续几天上山砍柴。他们将落叶灌木的枝枝杈杈全部砍掉,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桩,将松树、柏树多余的枝杈砍下。经过几天砍伐,远山近岭显得消瘦很多。“看啦,那许多人在谢家山干什么事?”正在玩耍的孩子们的诧异声把大人们目光带向谢家山。只见一张长长的丝网在光秃秃的谢家山圆顶上竖着张开。一群年轻人在谢家山对面山上,田野里寻觅着。过了一会,锣声、吆喝声骤起,舞竹杆的、甩石头的,奔跑着、追逐着,将惊起的野兔赶向谢家山。野兔们没命地跑着、蹦着,冲下山坡,跃出田沟,向无人把守的谢家山逃窜,一头撞进网里,这回真的没命了,熙熙攘攘一阵子,网兔子的一伙人走了,小村又恢复了宁静。

雁们开始迁徙,它们呜叫着从头项飞过,一会儿排成一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一个一字。这群刚从视线里消失,后面一群又来到头项。晚上,躺在床上仍能听到雁群在空中呜叫,一会儿由远而近,一会儿由近而远。“天这么黑,雁还在天空中飞,它们究竟飞到什么地方去?”我问母亲。母亲说:“天气凉了,雁要飞到南方过冬。”“为什么要到南方去?”“南方气候比北方暖和呗!”这使我惊讶不已,天下的气候竟是南暖北冷。这个道理雁都知道,而我却不知道。我说:“雁的脑子真聪明。”“是啊,雁是很有灵性的。”母亲总是轻声细语仿佛唱歌:“一对雁侣终身厮守在一起。如果有一只被猎杀,剩下的一只孤雁则几天几夜不停地在伴侣丧生之处盘旋、悲鸣。”我一声不响聚精会神地听母亲述说着:“雁又是警惕性非常高的飞禽。它们在迁徙途中,休息时总是有雁担任哨兵。一有风吹草动,哨兵马上报警,于是群雁立即起身飞往其它地方。”听到这里,我暗暗庆幸前几天父亲未打到雁。那天下午,一群大雁从北面飞过来,父亲拔出手枪朝雁群连开几枪,其中有一只雁身上掉落了几根羽毛,估计是打伤了,但未打死。我想:如果真的把那只雁打死了,另一只孤雁是多么难受呀!

转眼冬天来了,天黑得早,我们也睡得早。吃过晚饭,洗过脸后就一头扎进被窝呼呼大睡。晚上天气格外冷,一觉醒来发现脚头有异物,毛茸茸一团。原来是小猫也钻进被窝里来了。忙用脚将它推出。谁知不一会它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钻了进来,并打着呼噜。看来是无法将它赶走,只得继续睡觉。

天亮了,披衣起床。打开大门“呼”的一声,一团雪花随风而入,这才发现昨夜下雪了。厚厚的白雪将漫山遍野盖得严严实实。山上的松树承受不住大雪的重负,不时传来树枝折断之声。门前的积雪也有一尺深,早行人虽已远去,但却留下一行行深深的脚印。“各人自扫门前雪”,开门第一件事是将积雪铲去,扫出一条路,以便出入。三、两户门前的积雪堆在一起象个小山。孩子们可乐了,在上面雕人塑兽,好不热闹。不知哪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将一盆洗脸水倒在门前地上,地上的雪溶化了。孩子在乐,大人却呵责起来:“你心被屎糊了。这水倒在这里结成冰,人走路会摔跌的。”不一会,果然地上结起厚厚一层冰。大人们只好拿起锄头将冰砸碎,铲到一旁去。

劳碌了一年的汉子们此时才真正闲了起来,坐在桌旁的火桶里,沏上一壶茶,抽着烟锅里的黄烟,望着大雪覆盖的麦苗,好不开心。“瑞雪兆丰年”嘛!麦苗有了雪的呵护,病虫害少了,防止干冻,滋润了根部,好处多多呀!

雪后的太阳太温柔了,没一点阳刚之气,照在树上,树叶耷拉着脑袋,照在屋顶积雪上,那温度半天没有变化,好不容易溶化出一点雪水,跑不出几寸又凝成冰棍,挂满屋檐。老人们三五成群地坐在朝阳的屋檐下拉家常。火球(一种圆形陶罐,上面有提手,可装炭火取暖)放在腿上烘手、或者双脚踩在上面烘脚。不时地从一只、两只火球里冒出一股浓烟熏得昏花的老眼直流眼泪,于是赶忙把火球上面的火灰拢到冒浓烟的地方盖住,继续着烤火。山道上偶尔来了一个拾粪的,马虎帽沿直垂到脖子上,仅露出一双四处寻觅的眼晴。蒙面人一根草绳扎在腰上,将掉了纽扣的棉袱扎得紧紧的,左村右庄的人一看身影就知道谁。于是互相打着招呼,甚至客气地邀其来坐坐,烘烘火。哪能有背着粪筐到人家门口烘火的道理,拾粪人于是委婉的谢绝着,继续到其它地方拾粪去了。无所事事的孩子们聚在一起计划着垒一个雪人。说干就干,大家把积雪铲起堆放在一起,并不时将松软的雪拍打结实,再添上新雪,直到有一人高时才开始雕出雪人的头和身体。先用手做出雪人的耳朵、鼻子,再找来木炭为雪人按上眼珠,画上眉毛,雕出嘴唇牙齿,然后找来木棍稻草为雪人接上胳膊。雪人垒好了,一个个小手冻得通红,甚至鞋里都灌满了雪,但是一点也没影响他们那高兴愉快满足的情绪。大家围在雪人四周蹦跳笑叫追逐打闹。

上学以后,童心未眠的我在学习、劳动之余,仍然念念不忘玩耍。玩伴多了,玩法也多了。春天里,田野里紫云茵花繁叶茂,柔软如毯。我们一拨人马在上面捉迷藏,抓坏蛋。春雨绵绵,到处都是流水潺潺,我们折出一只只小纸船放在水流里,只见它们东折西拐,不一会有的沉没,有的漂向远方,好不开心。夏日里,菖莆长,大黄肥,我们摘来编成孙悟空和妖怪穿的装束,木棍当金箍棒。孙猴子追得小妖们林中藏、禾里躲,好不热闹。有时将熟了的豌豆、蚕豆摘来,剥出豆粒,用线穿在一起,放在锅里煮熟后,挂在脖子上,筒在手腕上,要吃随手摘,惹得其他孩子跟在后面直吞口水。夏天也是游泳的好时节,黄庄黄学伯在黑凹塘边玩。那儿有一口水塘,黄学伯摔先跳进水里游泳。他边游边劝我也下去玩,由于我不会游,在塘边小心地用脚试试深浅,但是探不着底,缩回脚不敢下水。后来,秋天塘干了,我到曾经试水的那地方一看;大吃一惊,那里又深又陡。庆幸没有听学伯的话,否则必淹死无疑。

后来建左庄水库。那是几亩水田建成的。我每天上学都经过那里。站在堤上可以看清水库的深浅,不到一人深。我常邀堂弟宜理一齐在这儿洗冷水澡。夏日中午,骄阳似火。大人们都在家中午睡,我们则悄悄摸出村,脱掉衣服赤条条下到水中。先是戏水,吃猛子、打鳖鼓,打鳖鼓是学捉鳖的人,用两只手同时向水中打去,声音清脆悦耳。吃猛子是迸住气把头沉到水里,这时身体不由自主浮起。有了吃猛子经验,就开始学蛙泳。很快仰泳、潜泳也都会了。到后来在水里翻跟头,打水仗,很是惬意。

秋日里制一只铁弹弓,爬上白果树,采来一口袋黄豆大的果子当作子弹,东射鸟西射人。比谁的弓力强,看谁的射技精。冬日里,堆雪人打雪仗。这些活动大多是远离学校或者在家玩。在学校里,课间休息时则是打乒乓球、跳绳子、踢毽子、滚铁圈、抽陀螺。其中最令我上瘾的是踢毽子。跳绳子往往女孩子玩得多,滚铁圈,上放学不好带,抽陀螺显得单调,打乒乓球全校那么多人,仅有一张乒乓球桌,排着队等半天才轮到自己,有时刚轮到自己,上课铃又响了,好不扫兴。而踢毽子则不受任何约束,相邀几个同学一起,你踢一会,我踢一会,看谁踢得多,踢完了,毽子往口袋里一放,抽身就走。毽子开始是母亲给我做,后来自己做。踢毽子如同今天孩子打电子游戏机也上瘾。我在学校里踢毽子算是项尖人物之一,很少有人踢得过我。前踢、后踢、跳着踢、脚尖踢、弓腿踢,五花八门,花样很多。有时中午不回家吃饭,痛痛快快地玩一个中午,下午上课时肚子也不觉得饿。在双花小学念书时,我确实很顽皮,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村子里我都是孩子头。黄庄的老人说:“幸亏没有天梯,如果有天梯,小宜彪都敢上天。”

从三年级起,我开始喜欢上文艺书籍。那时,学校没有图书馆,连环画和小说都是来自同学们家里的,同学中,只有唐庄施小青和我一样痴迷文艺书籍。我俩经常想方设法借书,互相传阅。六十年代初,文艺书籍都是健康向上的,特别是许多战争题材作品,对我们那一代人影响很大。看了《红岩》等书后,我就曾想:如果我在那样的环境中能够经得住敌人的严刑拷打而不叛变吗?在灶后烧火时,曾将小手伸进火旁,试试面对火刑能坚持多久。炙热的火苗烤得钻心痛疼,心中对江姐等英雄崇敬万分。

在小学时代,我已看完《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说岳全传》、《红岩》、《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氓》等几十部长篇小说和大量中、短篇小说及连环画,除上课时间外,上学、放学路上看、夜间看、假日看。我经常在上、放学路上一边看书,一边走路。上坡、下坡、转弯、过沟,虽然不用心看路也不曾摔过跤。有时假日里,从早上起,捧着一本长篇小说看到天黑。一次我正在看一本小说,正在筛糠的母亲叫我把一瓢糠倒进糠箩里,我竞迷迷糊糊地倒进尿桶里。这些书籍不仅教会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也开阔了我的眼界,提高了我的作文能力。我曾写过一篇作文,老师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的批语表扬我写得好。

早上早读时,我后面的桌子坐位上是吴小明。有时课文背完后,我和吴小明乘老师不在,就互相讲着小人书上看到的故事。今天讲,明天讲,肚子里装的货都卖弄完了。于是,我就自行杜撰着各种故事。随想随编,我讲得煞有介事,一本正经,吴小明也听得津津有味。一次编得粗糙一些,小明听出矛盾了,他呆想一会儿,说:你这是自己编的。我连忙矢口否认。于是又接着编另一个故事,不用腹稿,随心所欲,谈吐自如,听得小明如醉如痴,下课了,他还不肯走,继续着要听完。

六十年代,人们对男女爱情、两性这方面的事总是闪烁其词,讳莫如深,躲躲闪闪。文艺作品对于这方面的描写也是惜墨如金。但是古今中外文艺书籍看得多了,那卿卿我我、温柔绮丽的男欢女爱,那“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为了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高尚爱情观,常常在我幼小心灵中打下深深烙印。对我来说,文艺书籍是向我展示性和爱情的导师。相对于同龄孩子来说,我对这方面之事是知道得较早。当我偷偷地欣赏那些美丽的女孩子时,觉得她们就像花样美丽和芬芳,像一首绝美的诗,便不觉怦然心动。

我怀念我的少年儿童时代。那是一个在父母老师的庇护下,在时代阳光照耀下茁壮成长的时代。是积极向上,互相关心,互相帮助,充满爱  ,努力培养德、智、体面发展的社会主义接班 人的时代。

 【作者简介】 

王宜彪,法律大专,原军人,转业地方后从事政法工作。喜爱文学,以文交友,其中散文、诗词偶有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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