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父辈

远去的父辈

在年中不是节假的日子,突然有了想回趟老家的念头。出发前两天的一个晚上,梦到父亲,梦里的他隐约是在问我要点什么。我从西安机场开车往秦岭深处的老家去,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没有停顿,也没有先进家门,径直去往县城东的山坡,那是父亲的墓地。车停在坡下人家的门口,往山上走。这面山坡是一大片的城郊墓地,没有规划,自然布排,在春节、清明这样的日子,人来的多了,才会踩出模糊的路来。今年清明至今也近半年,经过了春夏的万物滋生,在枝条和杂草的蔓生里已找不到上山的路。我踩着杂草,低头穿过棘条走近父亲的坟前,杂草也已很深,坟前的柏树又长高了些。坟后有一棵树上结满了指头大小的果子,以前从没有注意到。我拍了照片发在家人的微信群里问,可能是野柿子,却都认不准。看着这片树渐高、草渐深的坟地,我知道父亲早已不在我们的生活里了。

父亲去世已经十几年了。在他去世十周年的那一年里,也是有一次梦见他,一时间记起了很多旧事,写了一篇纪念文字发在公众号和当地的报纸上,引起了我这一辈和已经长大的下一辈更多的回忆片段。大家在感叹时日的流逝,似乎不觉已是十年间,每个人回忆琐碎细节也感觉他其实一直就在身边,从没有走远。

实际上父亲的确已远离了我们,我们也已经习惯了没有他的平常日子。他只是偶尔出现在我的梦里,是生前最后几年里的样子。梦醒我会发呆一会儿,想起幼小年龄里对他的敬畏和依赖,那时他就是我的天。随着年龄长大,父亲的形象慢慢变得平凡,我也开始知道他不是我以前心里的神通广大,看到了他好多的无奈。等到我自己有了小孩,他的角色就成了孩子的爷爷,极少感受到是“我的父亲”。这样说可不是玩文字游戏,爷爷的角色不仅是对我的孩子,其实也是对我。他在对孙子的慈爱里,容忍了我身上一直存在的缺点,对我不再严厉,我也不知不觉的不再畏惧他,从父亲那里我又开始享受和我的孩子一样的角色。其实很长一段年龄,我沉浸于将舐犊之情倾注于自己孩子的时候,是忽视自己的父亲的。记得我的孩子周岁前我自己回了一趟老家,在吃过母亲的饭菜和一阵子家常之后,天快黑了,第一次离开自己孩子的莫名空虚感,让我坐立不宁。母亲说:“知道当父母的操心了吧?”父亲浅笑了一下。这个小小的场景我是记住了,不过当时的感受还是站在自己为人父的角度,还是在很多年以后我才站在他们的角度体会了。

当我进入中年能够独撑门户的时候,父亲已经老了。老至他的这个年龄,其实又会变成小孩,我也是后来才清楚他的角色的再次转变。我也会象个大人的样子给他点钱,从外地给他买东西,包括书和食物、衣服,这些礼物也是小孩喜爱的。即便我开始装作大人,我还是没有能做到待他如小孩。

就这样我还不懂待父亲如小孩的时候,他就不在了。倏忽之间,他已远离我的生活有十几年了。他偶尔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梦醒后我发呆时想了一些旧事情景,也总追问一句: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父亲和我还有关系吗?

不在我的世界里的父亲,不会像我小时候那样供养我,不会像我青年时那样训诫我,不会在我有孩子以后把对孙子的慈爱和容忍普照给我。他好像真的远离,与我的生活无关了,只在无解的梦里。

而他好像又时时存在。有一天在老家碰到一个年岁大的人,他说:你走路的样子很像你父亲年轻时。第一次听有点吃惊。后来小舅也说我:你有些处事有些像你父亲。接我妈到我南方的家里住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指着我女儿说:看书的样子像她爷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的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父亲去世后某一年,我回老家想起他的书柜,母亲说好几年了没让人动,书还在原来的柜子里锁着。我打开柜子翻看那些发霉的书,有些是我和我哥陆续给他买的,历时几十年间的书,很多我都记得。其中一套岳麓版的中国四大名著 配有一个纸盒子,是我大学毕业那年用毕业派遣费给他买的,原来的盒子还在。打开另一个鞋盒子,里面整齐码放的是很旧的连环画,都是我小学初中年代买的,还写着我的名字。1980年代初之前的连环画是当时大人和孩子共同的娱乐,我自外出求学后就再也没有看见当年自己的这些宠物,认定是不存在了。当社会开始怀旧传统工笔连环画的珍贵,市场有了模仿那时的连环画,我遗憾起自己买的没能保留,不意竟都被父亲完整收藏。我赶紧征得母亲同意,打包带回南方的家。我不知道这是父亲替我保存,还是我继续替他保存和传承。后来我常在家里打开这一批连环画,想起初中小学的我和那时的父亲,越来越认同我认真看书的样子像父亲。这也是父亲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我知道父亲一直都在,从未走远,不只是偶尔在梦里。不止是父辈与我们,远祖与我们也没有走远。每次走进各地博物馆,看着自原始人类开始一路留下的物件,都能在我们生活日常里看见影子。

外甥女在节前一天给我发了几张老宅子的旧照片,旧的土灶、院子里的菜地和铺着青砖的地面,我知道她是怀念那时简单朴素的“老家”,觉得现在改造成楼房、满铺水泥地面的院子割裂了她的乡愁。旧照片的老宅子就是她姥爷生前的样子,姥爷也存在她外孙女的世界里。

一种眼睛看不见的小小新型冠状病毒让地球人如临大敌,中国年是空城、空村子的年。多年的网络进化让围炉而坐的中国年气氛慢慢消失,今年这种传统年的气氛又回来了。平时离不开的物质消费泡沫怕是沾着细菌需堵在门外,家人好多天安心地呆在家里,多年来已渐成年夜配菜的央视春晚又回归年夜饭地位,竟是一个病菌促成。这样的年节里,曾适应和喜爱的城市文明只剩下冰冷高大的建筑和空寂如原野的街市,只有一点暖意在窗内方寸之间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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