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的《二马》，2019的尴尬

文/ 邱小石

老舍的小说《二马》写于1928年，回望式的阅读，总让我惊异时代的停滞，觉得过了这么多年，东西文化冲突，中国面向世界的语境，总该有些变化吧，但其实根本不是你觉得的那样。

从一个“不自由”的国家，到一个“自由”的国家去生活和旅行，往往是不自由的，因为担心被别人看不起，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生怕污了自己的国，反倒束手束脚；而回到“不自由”的国，却是“自由”和放松的。在这里，自由不是政治哲学的一个刻板概念，而是一种相对的心理感受。

这种不自由不是因为文化上的陌生感，文化是一个地域概念，“文化陌生感”能让人产生好奇和乐趣；这种不自由是由一种“文明落差”的自卑导致，文明是一个时间概念，自卑在落伍于时代。去国的人普遍性地表现出对自己国家强大的渴望，但局限于富有的强大，只能制造自信的幻觉，并不能通过对等的价值观交流获得内心的尊重。

1928的《二马》呈现了2019依然存在的尴尬。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因此受到心理上的煎熬，但对有些人来说，因为身不由己的妥协而生出成为帮凶的罪恶感，这是最让人难受的心理隐患。

我摘抄了一些小说的片段，方便阅读，调整了顺序，适当做了一些删减修改。《二马》是个很好看的故事，我觉得这些片段就是这个故事的内核，也是时代的镜子。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来就是“出窝老”……我们的文明比你们老得多呀，可是，要是“老的”便是“好的”，为什么贵国老不见得好呢？再说大国，四万万人民，要是四万万人都是饭桶，大有什么用呢？

他一辈子没用过他的脑子。为什么活着？为作官！怎么能作官？先请客呀！为什么要娶老婆？年岁到了呀！怎么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婆干嘛还讨姨太太？一个不够吗！……这些东西满够老民族的人们享受一辈子的了。

在伦敦，坐车也是不保险的，街上是乱的。在北京的时候，坐上汽车，巡警把人马全挡住，专叫汽车飞过去，多么出锋头，带官派！这里，在伦敦吗，大巡警把手一伸，车全站住，连国务总理的的车都得站住，鬼子嘛，不懂得尊卑上下！英国不会有起色，一点稳重气都没有！

外国男女的界限不那么严，至于救你父亲，无论是谁，看见他在地上爬，都得把他拉回家。中国人见了别人有危险，是躲得越远越好，因为我们的教育是独善其身的。外国人见了别人遇难，是拼命去救，不管你是白脸人，黑脸人，还是绿脸人。他们平常看不起黑脸和绿脸的哥们儿，可是一到出险，他们就不论脸上的颜色了。

没有英国青年男女爱中国人的，因为中国人现在是给全世界当笑话用的。写文章要招人笑，一定骂中国人，因为只有中国人骂着没危险。中国人缺点多了，简直说不清。更好的办法呢，是今天我们国家成了顶平安，顶有人才的！你要什么？政治！中国最清明！你要什么？化学！中国化学最好啊！除非我们能这么着，不用希望叫别人看得起，在别人看不起的时候，不用乱想人家的姑娘。

社会专杀爱情！我们英国人在政治上是平等的，可是在社交上是有阶级的。婚姻的自由限于同等的阶级，同等地位，同等财产，结婚后才有乐趣。王子娶村女，小说才这么写，社会、习惯、礼节、语言全是乡下姑娘不知道的，她也不会快乐的。咱们还是不冒险的好。英国男人娶外国妇人是常有的事，人们看着外国的妇女是怀疑可不是讨厌，英国妇人嫁外国男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现在你总有机会到国外来，看看外国的错处，看看自己国家的错处，然后冷静的想一想，不必因着外面的些个刺激，便瞎生气。英国的危险是英国人不念书，可是英国真有几位念书的真人材，这几个真人材便叫英国站得住脚，一个人发明了治霍乱的药，全世界随着享福，一个人发明了电话，全世界跟着享受。中国人的毛病也是不念书，中国之所以不如英国，就是连一个真念书的人物也没有。

帝国主义不是瞎吹的，不专是夺了人家的地方，灭了人家的国家，也真的把人家的东西都拿来，加一番研究。动物、植物、地理、言语、风俗，他们全研究。他们不专在军事上霸道，他们知识也真高，武力可以一日被废，知识是永远需要的。

老马始终忘不了回国，回到人人可以赏识踏雪寻梅和烟雨归舟的地方去，中国人忘不了“美”和“中国”。可惜老马，只是糊里糊涂有点审美的天性，缺少常识，只想回国，而不明白国家是什么东西，只想作官，而不知道作官的责任，爱他的儿子，却不懂得怎么教育。

完全消极，至少可以产生几个大思想家。完全积极，至少也叫国家抖抖精神，叫生命多积分乐趣。就怕象老马一样的四万万同胞，极不完全消极，又懒得振起精神干事。这种好歹活着的态度是最贱的，最没出息的态度，是人类的耻辱！

两位中国学生正谈怎么请求使馆抗议骂中国人的电影，姓茅的主张严格抗议，使馆不办，就把自公使至书记全拉出来臭打一顿。姓曹的说国家衰弱，抗议是没用的，国家强了，不必抗议，人们就根本不敢骂你。两人越说越拧，低头吃饭，吃得很带杀气。

国家主义，只有国家主义能够救中国！我不赞成中国人象日本人一样造大炮飞艇和一切杀人的利器，可是在今日的世界上，大炮飞艇就是文明的表现！我们打算抬起头来，非打一回不可！这个不合人道，可是不如此我们便永久不用想在世界上站住脚。

伦敦的华工分为两类，一类有工便作，不管体面，一类有血性，找饭还要吃得体面，真心爱国，宁可饿死也不作给国家丢脸的事。这两类人是不相容的，见面变打，傻爱国和傻不爱国的人见面没有第二个办法，只有打。他们这一打，便给外国人许多笑话听，爱国的挨骂，不爱国的也挨骂。他们没什么错处，错处全在政府不管他们，政府对人民不加保护，不想办法，人民还不挨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