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证工作组成员的身体能够适应工作,上级采取了切实有效的办法:给工作组成员发放营养品。这样,我们除了在老乡家吃代食品,自己还可以补充点货真价实的食品了。记得有饼干、炒面等,一般隔两三天,在地里跟老乡一起干活时,组长会招呼工作组回去开会,然后我们就回到村里住处,围坐在炕上一边开会一边吃发下来的营养品。想起来也挺有意思:老乡背着我们在家里吃玉米面馍,我们背着老乡借开会之机补充些营养品。大家心照不宣,相安无事。我们和老乡同吃同住,每天每人自己掏腰包交给老乡四角钱一斤粮票(说实话,我在自己家里吃饭也就是这么个标准),结果天天只能吃𦭜子窝窝喝稀汤。后来,国家还要另外花钱给工作组发放营养品,而且还要花费巨大的精力和费用筹措给老乡发放救济粮、救济款以及救济棉、布。这其中的粮食和钱倒底是怎么交集的,我还真有些糊涂。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临近春节,工作组回城休整。像我们这样家在西安的师生受到特殊照顾,用大卡车送我们回家过年。过了年后又返回榆林,可能上级觉得大家在农村都辛苦了,那几天的伙食是天天大鱼大肉,白面馍馍、米饭,吃得真过瘾。也是那时,第一次看到榆林水库的鱼竟有一米左右长,一个架子车只拉一两条鱼,怪不得吃烧鱼块时,偌大的鱼块竟然没有一根刺。心想可得好好吃些天,回到村里就又该吃𦭜子窝窝喝稀汤了。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春节后回到村里,去各家吃饭时,端上桌的竟然都是老乡过年才吃的饭:白面馍、羊肉臊子面、油炸糕,甚至还有的包了扁食(当地饺子的方言)。吃饭时还连连说过去对不起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还说这是过年特意给我们留下的。那个丰盛、那种热情,让我大惑不解。开始我还以为是发了救济粮款,也是刚过完年,老乡给我们做几顿好吃的也是人之常情,不料此后吃饭几乎见不着𦭜子窝窝了。后来大家一起聊我才悟出了个中原由:陕北自然环境不好,山区农村经常受灾,政府少不了会进行救济,救济时并不会平均分到每人或每户,而会视各家实际困难情况发放。这时往往是谁家穷就给谁家多,造成越穷越多得,越穷越有理。那年正值百日大旱,国家救济肯定会比往年更多。哪家不想要救济呢?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装穷,家家一样穷,你就得救济。而且这里面还有村集体的利益,如果你这个村没那个村穷,那么你这个村就会少得救济,所以那时大家很齐心。于是乎,无论你去哪家吃饭,都是一样的𦭜子窝窝、土豆小米稀汤。在春节休整前,工作组已经把救济粮、救济款以及救济棉、布指标都分到各家各户了,大概老乡对于分配方案还觉得满意,也再没有其他想法了,因此节后再回去,大家也没必要再装穷了,于是桌上的饭就大变样了。这样一想,前期只给工作组吃𦭜子窝窝,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工作组到老乡家吃饭并不是轮流到所有社员家去,尤其是运动初期,特别强调不要“认错人,进错门”。因此,能去吃饭的家庭必须是可靠的贫下中农,而且即使成份好的社队干部家因为一时弄不清是否有“四不清”问题,因此也不能去。这样上下就形成一种共识:工作组能去吃饭的家庭是信得过、没问题的家庭,当然这也成了一种光荣。但也有个别贫下中农家因为住的远,来往不方便,也就没安排工作组去吃饭。当然这样的家庭不免会有压力,总想着让工作组去家吃一次饭。于是,有一天我们工作组决定集体一起去一家住在一个山垴上的老乡家吃饭。那天,主人特意做了羊肉臊子面,我们在门外坐等时,那股香味徐徐飘到鼻子里感觉真好。饭做好后,主人给我们一人盛了一大碗,等我端上碗后,低头一看,碗里油旺旺一层,但细看上面却漂着密密麻麻一层黑蚜虫,有的连身子、翅膀都清晰可见。我本能地抬头看同去的组员,大家都手端着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满脸惊异,谁也没有动筷子,也没有说话。主人在一边热情地招呼:快吃,快吃!还是我打破了难堪的寂静,闭上眼睛先吃了一口,然后其他人也都吃了起来。我想不就是些蚜虫么,我曾吃过那么多难吃的代食品,这好歹还是一碗真正的臊子面,那蚜虫也不会有毒吧。不过吃了一碗,大家谁也没有食欲添第二碗了。陕北经常干旱,那年百日大旱更是缺水,住在山垴上水则更金贵,我想主人用的白菜渍前不会清洗,做饭时捞出来就切,那叶子中间的蚜虫自然就进了臊子里,他们肯定是习惯了并不以为然,只是难为了我们这些城里人。后来听说有的同学好奇,从村里返回西安时,留了一块𦭜子窝窝带了回来,不料干燥后竟是轻飘飘的,而且那颜色及粗植物纤维结构,看起来简直与干牛粪毫无二致。当时我曾和同学及工作组的人在村里照了些照片,回西安冲洗完照片后放在水盆里各人自选,最后有一张没人要,我拿出来询问这是谁的,不料一个同学说这不就是你的吗?当时我怔住了;我有那么胖吗?我一米七的个子体重才九十多斤,脸却圆得像盆一样!可见当时浮肿得多严重,只是从不照镜子自己不知道而已。再后来,“文革”中有一次参加忆苦思甜活动,中间环节,给每人发了一颗中药丸似的像是糠做的食物,让大家吃,以体会前辈们曾经的苦难。当时我听见有人噢噢地作呕吃不下去,但我放到嘴里时,那味道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社教时曾吃过的𦭜子窝窝,而且口感还要细腻光滑许多,想必是细高粱糠做的,我没怎么嚼就顺利咽进肚子了。当时真有一种自豪的感觉:吃过几个月的𦭜子窝窝,高粱糠当时还吃不着呢,这算得了什么?每每想起那些不得不吃各种难以下咽的代食品的日子,再看看现在的时光,真是天壤之别,恍若隔世。但每当我看到饭局桌上常常剩弃那么多可口饭菜,看到有关学校食堂学子们把大量吃剩的饭菜毫不犹豫倒入垃圾桶的报导……,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1993年,我们国家才取消了粮、油票。我们国家刚刚才完成农村人口脱贫工作,解决了温饱问题,现在我们有那么富裕吗?而且既使大家都达到了小康,那也不能糟蹋浪费粮食啊!“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些我们每个人从小就朗朗上口并烂熟于心的,难道只是为了装装门面、应付考试的吗?诚然,现在农民种地大都机械化了,许多人不大会“汗滴禾下土”了,但粮食从播种到收割、运输、贮存、加工、制作……直到端上桌子,得需要消耗多少燃油、电力和人力呀,而且在这些过程中,加上生长期使用肥料、农药等造成的诸多环境污染能不考虑吗?“粮”字是由“糧”简化而来的,用“良”代替“量”简直是神来之笔。因为节约粮食不仅仅是经济、环保问题,而且也是人的品格、道德、良心问题。当你在饭馆里看到一些老者吃饭,总是吃得碗净盘光,如果吃不完他们会仔细地打包带走;当你看到穿着得体的人,吃完沙拉用面包片仔细地擦净盘子,看到小孩甚至会端起盘子舔净沙拉,……难道不该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吗?我们有十四亿人口,每人每餐浪费一点或节约一点,集合起来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节约粮食是我们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事,做好这件事就是对国家、对人类、对世界的一点实实在在的贡献。年轻时就听说未来科学家可以利用空气中的氮制造人类所需的食物,现在已经有了实验室制造食物的报导,但即使到了那一天,我们仍然应该崇尚自然,敬畏生命,决不要浪费粮食。
后记:“zhīzi”是陕北方言,主要用于指包裹在农作物籽实颗粒外面的硬壳,如麦壳、谷子壳、糜子壳、高粱壳以及豆壳等,也包括风选籽实时与壳一起扬出的带壳的瘪粒。陕北地处黄土高原北部,一个一个的山峁相连,过去山峁上几乎没有植被,农业是一种广种薄收、靠天吃饭的景况,加之旱灾频繁,因此平日收成很差。记得老乡说,哪年河川遭水灾了,山上才能丰收一季。我那年去参加社教时,正值百日大旱,庄稼几乎绝收。记得当时去山峁上收麦子,根本用不上镰刀,只是顺地走,见一棵拔一颗,半天下来也就收了几把。因此收回的庄稼便非常宝贵,包括壳、秆等都会加以充分的利用,决不会随便舍弃。因为“zhīzi”主要由粗植物纤维构成,所以平时就派作鸡鸭、牲畜的辅助饲料,不是非常饥馑的年代,人是不大会食用的。一般情况下,由于贫穷或灾害缺乏粮食时,多吃的是麸子或谷糠。通常用zhīzi磨粉用作代食品时,有时其中可能还杂有麸子、谷糠或玉米芯、薯干等,可以调节细度黏度,并改善口感。但我没查到“zhīzi”具体该用哪个字,网上有称谷壳为“谷汁”的,看来音应为zhīzi无疑,但用“汁”字显然是仅取其音而已。我查了一下字典中zhī音的字,只有“𦭜”从音(zhī)、义(指一种茎干坚挺的丛生草类)看上去似乎更合适些。所以文中就暂用“𦭜子窝窝”,指以高粱壳为主磨成渣粉用作代食品做出的窝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