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23 庚桑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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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桑楚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肿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岁计之而有余。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

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焉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间,我其杓之人邪?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鳅为之制;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孽狐为之祥。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自古尧、舜以然 ,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 兽,介而离山,则不免于网罟之患;吞舟之鱼,荡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且夫二子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 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阫。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

南荣趎蹴然正坐曰:“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托业以及此言邪 ?”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之与形亦辟矣,而物或间之邪?欲 相求而不能相得。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 趎勉闻道达耳矣!”庚桑子曰:“辞尽矣,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 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与不能者 ,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小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 其后。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 不知乎人谓我朱愚,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 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女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 好,去其所恶。十日自愁,复见老子 。老子曰:“汝自洒濯,孰哉郁郁乎!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夫 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外内韄者, 道德不能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 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 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 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瞬,偏不在外 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 释者。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不 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 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 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物见其物。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谓之天民;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备物将以形,藏不虞以生心,敬中以达彼。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 不可持者也。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间之中者,鬼得而 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券内者,行乎无名;券外者 ,志乎期费。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与物穷者,物入焉;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兵莫惨于志,镆铘为下;寇 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

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 者?其有以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出而得,是谓得死。灭而有实 ,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 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 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 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 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 ,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 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 ,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 族也。昭景也,著戴也;甲氏也,著封也:非一也。

有生黬也,披然曰“移是”。尝言“移是”,非所言也。虽然,不 可知者也。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 其偃焉!为是举“移是”。请尝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 为师,因以乘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为己节,因以死 偿节。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移 是”,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兄则以妪,大亲则已矣。故曰:至礼有 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仁无亲,至信辟金。彻志之勃,解心 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 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 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 为而无不为也。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 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 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羿工 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 者,唯全人能之。虽虫能虫,虽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 吾天乎人乎!一雀适羿,羿必得之,或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 逃。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秦 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介者拸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夫复谐不馈而忘人 ,忘人,因以为天人矣!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 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不得已之类 ,圣人之道。

【译文】

老聃的弟子,有个叫庚桑楚的,独得老聃之道,去北方居住在畏垒山区,他的仆人中喜好智慧的被辞去,他的侍女中标榜仁义的被疏远;钝朴的和他住在一起,勤劳的为他使用。住了三年,畏垒山区获大丰收。畏垒山区的老百姓互相议论说:“庚桑子刚来时,我们见都没见过这样的,感到很惊异。现在,我们以三年前的时日来看他感到不足,三年后以岁月来衡量他便感到有余。他差不多是圣人了吧!你们为什么不一齐尊奉他为主,而敬奉他呢?”庚桑子听到这种议论,面南而坐思考老聃的教导之言,心中感到不快。弟子们很奇怪,庚桑子说:“你们对我有什么感到奇怪的呢?春天阳气上升而百草禾苗生长,秋候适宜而各种果实成熟。春季与秋季,难道无故就能这样吗?这是天道自然运行的必然结果。我听说,至人,寂静地居住在方丈的小室之中,而百姓悠游自适不知其所往。现在畏垒山区的人民,都窃窃私语想把我敬奉于贤人之间,我难道是那种标准的人吗!我面对老聃的教导而感到焦虑。”弟子说:“不是这样,深八尺,长一丈六尺的小水沟,大鱼无法转体,而小鱼回旋自如;六八尺高的小土丘,巨兽无法藏身,而妖狐却为之得意。况且尊贤授能,赏善施利,自古尧舜已是如此,何况畏垒山区人民呢?先生就听他们的吧!”庚桑子说:“小子们,过来,能吞下车子的巨兽,单独离开山林,就不免于受到网罗的祸患;吞船的大鱼,因潮汐激荡而离水搁浅于岸,就会受蝼蚁的困苦。所以鸟兽不厌烦山高,鱼鳖不厌烦水深。要全形养性的人,隐身之所,也是不厌深远罢了。况且,尧舜这两个人,又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呢!像他们这样辨别贤能善利,就像妄凿垣墙而种蓬蒿艾草当墙一样,选择头发来梳,数着米粒来煮,察察然又怎么能够救世呢!荐举贤能则使人民相互倾轧,任用智者则使人民相互欺诈。这些事不足以使人民淳厚。人民贪利之心切,于是有子杀父,臣杀君,白日偷盗,正午挖墙,我告诉你们,大乱的根源,必定起自尧舜时期,而流弊于千载之后。千载之后,必定有人吃人的了!”

南荣趎虔敬端坐,说:“像我这样大的,要怎样学习,才能达到先生所说的那种境界呢?”庚桑楚说:“保全你的形体,守住你的生命,不要让你的思虑为牟取私利而奔波劳苦。按照这样做,三年下来,那你就可以达到我所说的那种境界了。”南荣趎说:“瞎子的眼睛和正常人的眼睛,从外形看不出有什么差异,而瞎子的眼睛看不见东西;聋子的耳朵和正常人的耳朵,从外形看不出有什么差异,而聋子的耳朵听不见声音;疯子的样子与正常人的样子从外形看不出有什么差异,而疯子却不能把持自己。形体与形体之间彼此相近,但出现不同的感知是外物使它们有区别吗?还是为了私利却始终未能获得物的本性呢?现在先生对我说:'保全你的身形,守住你的生命,不要让你有思虑为牟利而奔波劳苦。’我只不过勉强听到耳里罢了!”庚桑楚说:“我的话说完了,讲几句题外话吧。小土蜂能把小桑虫孵化成幼蜂,却不能把肥大的蠋虫变成幼蜂;越国的小土鸡不能孵化天鹅蛋,而鲁国的大种鸡却能够做到。鸡与鸡,它们的禀赋并没有什么不同。鲁国的大种鸡能,越国的小土鸡却不能,是因为它们的体形原来就有大有小。我的才干太小了,不足以使你受到感化,你为什么不到南方去拜见老子?”

南荣趎带足了干粮,走了七天七夜,来到老子居住的地方。

老子说:“你是从庚桑楚那里来的吗?”南荣趎说:“是的。”老子说:“你怎么带来这么多人呢?”南荣趎吃惊地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身后。老子说:“你没有懂得我所说的意思吗?”

南荣趎低下头,羞惭满面,片刻,仰面叹息:“我现在已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回答,心里一急,原来把要问的问题,也忘掉了。”老子说:“你要问什么呢?”南荣趎说:“想起来了。智慧内藏,人们说我愚昧无知;智慧外露,又怕给自己带来愁苦和危难。不具仁爱之心,难免会伤害他人;广施仁爱,又要给自己带来愁苦和困难。不讲信义,便会影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讲信义,又要给自己带来愁苦和危难。左右都有危险,这三个问题正是我忧虑的事,希望您看在庚桑楚的面子上而不吝赐教。”老子说:“刚来时,我观察到你眉宇紧锁,我猜你是带一群问题来的。现在你的谈话更证明了我的推测。你失神的样子就像是失去了父母一样,又好像在举着竹竿探测深深的大海一样。迷惘啊!你想返归你真情与本性,却找不到路,实在是可怜。”南荣趎请求在馆内暂住,以便求取自己喜爱的东西,舍弃自己讨厌的东西,找回天性。整整十天,南荣趎觉得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三对矛盾仍然把人弄得困苦不堪,于是,再去拜见老子。老子说:“你洗澡啦,周边热气腾腾的,然而你心中那充盈外溢的问题还是说明你存有邪念!受到双重束缚,内外夹击,即使是道德高尚的人也不能持守,何况是初学道行的人呢?”

南荣趎说:“邻里的人生了病,四邻慰问他,病人自诉病情,承认有病,说明他身有病,心无病,那就算不上是生了重病。像我这样心无俗念,你若向我讲道,好比服用了汤药,病情反而加重了,所以,我只希望能听到养护生命的常识而已。”老子说:“养护生命的常规,我先要问问,你能够保持身形与精神浑一谐和吗?能够不丧失天性吗?能够不占卜而知道吉凶吗?能够谨守自己的本分吗?能够对消逝了的东西放任不管吗?能够不仿效别人而寻求自身的完善吗?能够抛弃仁义而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吗?能够忘记智慧而变得憨厚吗?能够洗净污染的人,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真、朴质吗?婴儿整天哭叫,咽喉却不嘶哑,这是因为发音的本能谐和自然达到了顶点;婴儿整天握拳,而不拘挛,这是因为小手自然地握着是婴儿的天性与常态;婴儿整天瞪着小眼睛眨都不眨,这是因为婴儿只看不想。走出去不知道往哪里,坐下来不知道做什么,虚应社会,随波逐流,任其自然,这就是养护生命的常规了。”

南荣趎说:“这样说来,这就是至人的最高思想境界,是吗?”老子回答:“不是这样的。这些只不过是像冰冻消解那样自然消除心中积滞的本能吧。你以为修养道德,做最高尚的人如此容易吗?最高尚的人融小的我入大我,混同黎民百姓,祈求后土赐给食物,祈求皇天赐给安乐,而自己别无他求。不因外在的人际关系而扰乱自己的内心,不参与怪异、图谋、尘俗的事务,无拘无束、潇洒地去,憨厚无所执着地到来。这就是我所说的养护生命常规。”南荣趎说:“这样说来,这就达到了最高的境界,是吗?”老子说:“没有。我对你说过:'能够洗净污染的人像初生的婴儿那样纯真、朴质吗?’婴儿伸手伸脚不知道干什么,爬来爬去不知道去哪里,身形像秋树无叶不招风,心境像熄尽了死灰。像这样的人,祸福都不会降临,祸福都不存在,人间灾害怎么能加寄于他呢?”

胸襟坦然、心境安泰镇定的人,就会有自然的灵光。发出自然灵光的人,看人观物,清楚明白。注重道德修养的人,才能长久保持灵光的存在;持有长期稳定灵光的人,人们就会自然地依归他,上天也会帮助他。人们所依归的,称他为天民;上天所辅佐的,称他为天之子。

学习,是为了学习那些自己不曾掌握的知识;行走,是为了到达那些不能去到的地方;分辩,是为了辨别那些不易辨清的事物。知道自己停留在不知道的境域,便达到了知道的最高境界。如果有人不是这样,大踏步冲出去,那么自然本性必然会遭受亏损。

备足造化的事物而顺应成形,用来奉养身体;深敛外在的情感不作任何思虑,用来涵养心性;敬修内智,以通达外物。做到这三方面,你也就平安了,如果各种灾祸纷至沓来,那就是天命,怪不得你。你已经尽到人事了,没有过失,因而外来的灾祸不足以扰乱成性,也不可能进入心里。心,就是胸中有所持守却不知道持守什么,并且不能够刻意去持守的地方。不能真诚地表现自我,而任凭情感外驰,一旦外事侵扰心中,它们就不会轻易离去,即使有所变化,心中也会留下创伤,如果有人在白天做了坏事,人们都会谴责他、处罚他;在晚上做了坏事,鬼神也会谴责他、处罚他。吸有在人群中清白光明,在鬼神中也清白光明的人,才能独行于世。

注重内修德性的人,做事不留名迹;追求外在功业的人,心思总在于穷尽财用。行事不留名迹的人,充实而有光辉;志在求取财用的人,只能说是商人。看他跂行着,自以为安稳的样子。能体察外物,跟物顺应相通的人,外物终将归从于他;跟外物格格不入的人,连自身都不能相容,又怎么能容纳他人!不能融入的人就没有人亲近他,没有人亲近的人实际上是被人们所抛弃的。最锐利的兵器是人的心神,从这一意义说莫邪剑那样的兵器也只能算是下等;伤人没有甚于阴阳的,因为没有人能逃脱出天地之间。其实能够伤害人的并不是阴阳变化,而是他自身心神受到干扰,不能顺应阴阳的变化。

大道通达于万物。一种事物分离了,一种事物就会形成;另一种事物就会毁灭。有人不喜欢从分离的角度来看待世界,就在于对分离求取完备;也有些人不喜欢从完备的角度看待世界,就在于对完备进一步求取完备。心神离散而不能返归的人,就会像鬼一样只有形骸;心神离散而有所得,可以说他在精神上已经死了。迷失本性而只有外形,也是一个鬼。把有形的东西效法载形的道,那么内心就会得到安宁。

大道无形地存在着。它生长出来却没有根;想进入它的内部,却没有门。大道具有实在的形体却不占有空间;大道在成长却看不到成长的过程。世界从大道中产生,却找不到产生的孔窍。具有实在的形体而不占有空间,是因为大道处在上下左右没有边际的空间中;有成长却看不到成长的始末,是因为大道处在极限的时间里。大道既存在着生也存在着死,既存在着出也存在着入。入和出都没有实实在在的形迹,这就是“自然之门”。自然之门不假人为,但是万事万物都来自于这个门。不可能用“有”来着生“有”,“有”一定来自于“无有”,而“无有”是无和有的统一。圣人游心于这种境界。

古代的人,他们的才智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达到什么样的境界呢?有人认为宇宙开始是不存在事物的,这是最高明、最完善的观点,不能够再添加什么了。差一点儿的观点就是他们认为宇宙开始已经存在事物,只不过反一种事物的产生看作是另一种事物的分离,把消逝看作是回归,而这个观点对事物已经有了区分。比这个观点再差一点儿的就是他们认为宇宙开始的确不曾有过什么,不久之后就产出了事物,有生命的东西又很快地消失了,他们把虚空当作头,把生命当作躯体,把死亡当作尾脊。哪个人能把有、无、死、生归结为一体,我就把他当朋友。上面三种观点虽然名有不同,却同源于道。就像楚国王族中昭、景两姓,因为世代为官而显赫,屈姓,又因为世代封赏而显赫,姓氏不同(却为同族)。

世间存在的生命,是从昏暗中产生的。生命一旦出现彼此是非就在生命之间不停地运转而不易分辩。让我来说说转移和分辨,其实这本不值得谈论,即使谈论了也不能够说得明明白白。例如,在年终大祭时,准备牛的内脏和四肢,虽然这些可以分开陈列,但是又不能够离散整体牛牲;再举一个例子,游玩观赏王室的人周游了寝宫和宗庙,又到厕所。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彼与此、是与非这些同体异名的情形在不停地转换。请让我进一步谈论是非的转移和运动。是以生为根本,以心智为标准,从而形成的人是非观念,于是把自我看作主体,并且把这一点当作神圣的节操,于是有些人不惜用生命来证明自己,像这样的人,把举用当作才智,把晦迹当作愚昧,把通达当作荣耀,把困厄当作羞耻。是与非、彼与此的不确定。是现今人们的认识,这就跟蝉与小鸠那样目光短浅。

在路上踩了行人的脚,就要道歉说自己放肆,兄长踩弟弟的脚就怜惜抚慰,父母至亲踩了就无须谢过。因此,至礼是没有人我之分的,至义是没有物我之分的,至知是不用谋略的,至仁是不表露爱迹的,至信就是不用金钱作凭证的。

不受意志的干扰,消除心灵的繁杂,丢弃道德的累赘,突破大道的阻碍。尊贵、富有、尊显、威严、功名、利禄,这六种东西都能够扰乱意志。容貌、举止、美色、辞理,气调、情意,这六种东西都能够束缚心灵。憎恶、爱欲、欢喜、愤怒、悲哀、欢乐,这六种东西全部能够牵累道德。舍去、靠拢、贪取、给予、智虑、技艺、这六种东西全是堵塞大道的因素。如果这四类六项不压在胸中,人的内心就会平正、安静,安静就会明达,明达就会虚空,虚空就无所作为而又无所不为。道被德所敬仰;生机是德的光华;本性是生命根本。符合本性行为,叫做为;受伪情驱使行为,叫做失。知来自与外物的接触;智来自于内心的谋虑。智也有不知道的,就像斜着眼睛看东西一样,所见必定有限,举动出于不得已叫做德,动作自然不由于我是为合理,追名则相反而求实则相顺。

羿善于射中微小的东西,而拙于使人不称誉自己,圣人善于契合自然而拙于应合人为。能够契合自然而又善于应合人世的,只是全人才能做到。只有鸟兽才能安于鸟兽,只有鸟兽才能契合自然。全人哪里知道天然?哪里知道人为的天然?更何况是用已意来分别天人呢?

一只小雀向羿飞来,羿肯定会把它射中,这是羿的能力;把天下当作雀笼,那么没有一只鸟雀能逃脱这个雀笼。因此,商汤用庖厨来亲近伊尹,秦穆公用五张羊皮来亲近百里奚。从古至今,最好的笼络人心的方法就是投其所好。

砍断了脚的人之所以不加修饰,因为他已经把毁誉置之身外;服役的囚徒登上高处之所以不存恐惧,因为他已经把生死忘掉了。能够受到威吓却不报复的,是忘掉了他人;能够忘掉他人的人,就可以称为合于自然之理、忘却人道之情的“天人”。所以,人们敬重他,他却不感到欣喜,人们侮辱他,他却不会愤怒,只有融入了自然顺和之气的人才能这样。发出了不是有心发怒的怒气,那么这样的怒气也就出于不怒;有作为但不是有心,那么这样的作为也就出于无心。想宁静就要心平气和,想全神就要顺应心志,即便是有所作为也要处置适宜,每件事都要顺应于不得已。每件事不得已的做法,也就是圣人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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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①,偏得老聃之道②,以北居畏垒之山③.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④,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⑤;拥肿之与居⑥,鞅掌之为使⑦.居三年,畏垒大壤⑧.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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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度看花白发郎.平生痼疾是清狂.幸然无事污青史,省得教人奏赤章.游侠窟,少年场.输他群谢与诸王.居人不识庚桑楚,弟子谁从魏伯阳." 上面这首豪迈洒脱的词,作者是南宋著名的词人刘克 ...

  • 杂篇·庚桑楚

    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此居畏垒之山,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拥仲之与居,鞅掌之为使.居三年,畏垒大壤.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今吾日计之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