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西路(四:喜剧结局)
题记:父子一场,既是缘分,又是责任,分手是注定的,不要把伤害留给童年,不要把遗憾写进墓碑 。结局虽然改成了喜剧,但人生是不可修改的。
(一)
“别劝我,我已经决定了。 ”
“我不想劝你,但我想知道你的理由。”
“没有理由,我就是这么决定的。”
“你觉得没有理由的决定可靠吗?”
“您觉得有理由的决定就一定可靠吗?”
“至少不是那么盲目。”
“不盲目又能怎么样?”
父子俩的争论,以父亲的沉默,暂时告一段落。作为一名父亲,面对日渐桀骜不驯的儿子,他选择避其锋芒。如果说开始的时候,这种选择是与儿子沟通的技巧,那么现在,毫无疑问的,则是一种无奈。儿子提出的很多问题,确是他无法回答的。他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给他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答案。“不盲目又能怎么样呢?”以他几十年的人生经历来看,不盲目也就那样——很多人稀里糊涂的活着,但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静坐一会儿,儿子站起身,准备离开。他有点心疼老爸。看着眼前的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男人,痛苦的思索的神情,他感觉到自己心中那个高大的父亲的形象,正在渐渐地远去,悄悄地委顿,背影都变得模糊。他甚至希望他像小时候那样,冲他怒吼、对他咆哮、骂他无知,断然否定他的决定。父亲的无力和无奈,让他清晰地感受到,父亲老了。但他并没有因此获得解脱感和成功感。他只是觉得更加的无助,更加的孤独。
“等一下。”父亲口气很平和,抬头看着他,“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呵呵,”他冷笑一声,又故作礼貌的说:“谢谢,谢谢您的支持。”他非常清楚,冷笑和礼貌放在一起,如同氢气遇上火一样,所产生的爆发力,足以让父亲恼羞成怒。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激怒父亲,似乎是报复。
“呵呵,”没想到父亲也笑了笑,“去藏西路走一走吧,让自己静一静,然后——”
“然后怎么样,然后改变自己的决定,然后按照你们为我设计好的人生之路,无所事事的走下去?”他继续挑衅。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淡淡的说,“总之,无论你做出任何决定,我都毫无条件的支持你。”
沉默。
“这是我,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对你,一个年轻的男人,做出的承诺。”说完后父亲转身离开。
(二)
走出家门,他依然对父亲的建议充满疑惑。“为什么要去藏西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小时候,父亲经常带着他去藏西路散步,那里的一草一木,他都非常熟悉。虽然当地有很多关于藏西路的传说,但他不信,在他眼里,藏西路没有秘密。
他阴沉着脸,坐进出租车的后座,很明显,这是一辆黑车,副驾驶的位置,坐着一位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居然和他穿着一样的体恤,留着一样的发型,估计是拼车的。司机是位三十多岁的老哥,跟他搭讪:“怎么啦,兄弟,这是跟谁较劲?”
看他没有言声,司机老哥继续逗他:“失恋了吧,兄弟,去藏西路寻找最初的记忆?”
他突然有些愤怒,强压着火气,没有回答。这让他觉得,父亲的建议,是个早已谋划好的骗局,也许这个司机,就是父亲找来的,还有副驾驶的那个和他一样的年轻人,也是父亲找来的。在藏西路上,他们会联合起来,说服他,或是羞辱他,让他打消自己的念头,让他乖乖的回家,回到父亲的掌控之中。
(三)
看儿子离开家,他拨通他的电话。“啥事,说吧。”他们是发小、老同学,但不经常联络,没事很少打电话。
“儿子准备辞职。”他说。
“辞就辞呗,多大个事,现在的年轻人,别说辞职,离婚的都多了去了。”对方好像并不在意。
“我觉得这个决定很不明智。”他继续说。
“明智有什么用,你倒是明智,不也这样。”因为是发小,对方口无遮拦。
“我也就这样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停了停,“你帮我劝劝他。”
“好吧,没问题。去哪?找个小馆子,叫上他,咱们喝几杯,边喝边聊。我也好几年没见这小子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认出来。”对方依然很热心。
“去藏西路吧。”他说。
“去哪干嘛?”他有些不解。
“我让他去藏西路走走,让自己安静一下,再做出决定。你也去藏西路,装作偶遇,然后帮我劝劝他。”
“我靠,亏你想的出来。有必要那么麻烦吗?孩子走了吗?”他抢着说。
“走了,估计快到了。”
“得嘞,那我也不跟您磨叽了,这就出发,见见大侄子,就怕认不出来了。”
“他穿一件白色体恤。这个时候,藏西路上不会有单身男孩子,除了他。”
“回头再说,我走了,”然后,他又补充道,“晚上我们会晚一点回来,我跟大侄子喝两盅。”
还没等他说话,对方就挂断电话。
突然,他有些不安。孩子会不会识破自己的伎俩,他会不会口无遮拦的说破自己伎俩,会不会因此加重父子的隔阂,会不会给孩子以欺骗的感觉,因为他毕竟以男人的名义,作出了承诺。不安很快转化为恐惧,他觉得让孩子去藏西路,非常不明智,把他拉进了劝孩子,更不明智,特别是让他们在藏西路见面,则是不明智之中的不明智。他有种不祥之感,思虑再三,终于做出决定,拨通儿子的电话。响了两声,电话被挂断了。他犹豫,要不要再打过去。
(四)
“停车!”出租车刚驶进藏西路,他就大声说。他再也无法忍受司机的贫嘴,受骗的感觉愈加强烈,“绝不能走进藏西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车没停稳,他就急忙跳下去,逃跑似的离开,司机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叫他的声音,一脚油门,迅速驶去。后视镜显示,他的包,孤零零的摆在后座上。
夕阳下的藏西路,给人以凄美的感觉。暮色笼罩,归鹊啁啾,林荫幽深,草木静寂,他的眼前出现一幅朦朦胧胧的水粉画。但他无心留恋这些,快速的从藏西路的入口折回。
回到主路后不久,一辆黑色老凯越停在身边。
“真的是你!”
“怎么是你!”
两个人都很惊讶。
“走,喝酒去!”老凯越拉着两个人,驶入渐渐加重的暮色。
(五)
接到老同学托付,他驾车来到藏西路的出口。停好车,步行进入。孩子一定会从对面走来,这样才像偶遇。对于老同学的苦恼,他虽口头调侃,但心里深表理解,因为自己也面对类似问题。他也有种末路英雄、回天乏术的无奈。和老同学不同的是,他能坦然的接受注定退出掌控地位、权力核心的结局,而老同学还在做无谓的挣扎。他想好了,见了面,不仅不劝,还要鼓励。世界是你们的,伟人曾这样说过。
对面快速驶来一辆汽车,装着顶灯,一看就知道是伪装成出租车的黑车。
在他发现黑车之前,车里的司机就已经看到了他。司机和旁边穿着白色体恤的年轻乘客说:“你看,来这里的都是老男人,你知道他们来这里干嘛吗?”
乘客还没回答,后座的包里响起电话铃声。司机忙对乘客说:“帮个忙,把我的包拿过来。”
“你的包怎么会放后面。”年轻乘客发出质疑。
“出来匆忙,随手放在后面,快点。”他催促道。
乘客转过身,够到包,来开拉链,取出手机。
“给我!”司机急忙抢过手机,按下挂断键。就在这一瞬间,车子失去控制,撞向路边的大树。
“咚!”一声巨响,整个藏西路为之战栗。
他转过身,迅速跑过去,眼前一片惨状,满地碎片,两个血肉模糊的人,躺在驾驶室里,其中一个,穿着白色体恤。他果断的,报警,叫救护车。
等待救护车的时候,躺在路边排水沟里的电话响了,想必是撞车时从车窗飞出,落在土地上,没有摔坏。他犹豫要不要接。响了一会儿,他还是决定接。拿起电话,上面居然是他熟悉的老同学的名字,不祥之感袭上心头,他又看了一眼驾驶室里的年轻人,浑身是血,白色体恤,已经变成红色。
“喂——”
“喂——”
“你们见面了吗,电话怎么在你手里?”
“快来,孩子出事了!”
“怎么啦!”
“车祸!”
“在哪?”
“藏西路!”
像是被击中一样,他摊在客厅的沙发上。“藏西路。”他喃喃道。
他赶到藏西路的时候,老同学打来电话,让他赶往市区医院,事故现场从车窗外一闪而过,他有些胆战心惊。
(六)
老凯越拉着两个年轻人在暮色里穿行。车内,两个久别重逢的人,热烈的交谈。突然,他意识到自己的包丢在出租车上,包里有手机,还有不多的零钱。打电话,居然关机,看来没有希望找回,幸好身份证带在身边。两个年轻人去了营业厅,重新办了电话卡,又买了一部手机。没有手机,似乎生活就缺了点什么。手机,方便了人类,也绑架了人类。他们来到一家川菜馆,进了一个雅间,要了两瓶白酒。注定,这是一个酩酊大醉的夜晚。
赶到市区医院,老同学告诉他,孩子已经被送进手术室。老同学把电话和包交给他,他认识,这是儿子的东西。电话没电了,处于关机状态。老同学离开后,他瘫坐在手术室外的电梯间,整个心被恐惧和悔意包围着、蹂躏着。“为什么让他去藏西路?”他狠狠地揪自己的头发,希望这锐利的疼痛换来片刻的心安。
从小到大,儿子一直很乖,这是很让他欣慰的。但他还不满足,希望儿子在乖的基础上更加优秀。或许是儿子优秀的程度没有达到他的要求,渐渐地,乖竟然成为了缺点,成为他训斥儿子的理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够如此之多的发现儿子的缺点,他只能把这解释为爱,爱之深,恨之切,管之苛,教之严。长大后,儿子不再那么信服他,儿子说:“你爱面子,胜过爱儿子。”
想着手术室里的儿子,想着医生严肃的表情,他打开手机,从微信朋友圈找到儿子的头像,发出三个字:对不起。儿子醒来后一定能够看到,他想认真的向儿子忏悔。
此时,他已经半瓶酒下肚,头微微的发晕。带着醉意,他看到父亲在微信上的留言,情不自禁的冷笑一声,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很多次了,先说对不起,再说请理解,到最后,还是自己的原因,还是要服从父亲。朋友问他笑什么,他举起手机,对朋友说:“呵呵,我爸跟我道歉。”
“你爸对你挺好呀,我们都很羡慕。”朋友说。他不置可否,只是笑,他有点多了。
“要不要回个电话?”朋友提醒他。“不用了,他一会还会再发来信息,让我理解他。”他放下手机,端起酒杯。“谁家都是这样。”朋友也有些醉意。
“但是这次,我不请求你理解,”他又在手机上键下几个字。
“哈哈,这次变了花样,不让我理解了,哈哈。”他把手机递给朋友,两个人哈哈大笑,又碰了一杯。
“因为我的自私,给你带来很多伤害,我不想再为自己做任何解释和辩护,我承认,我就是自私。”这段话,他想了好久,他真的不愿意承认自己自私,若说仅仅是因为自私,他也觉得委屈。但是,他想不出别的原因和词汇。“就是自私!”他恨恨的对自己说,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
两个年轻人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好半天,才把这句话弄明白,他们都已经醉眼朦胧了。“自私?你的父亲居然承认自己自私!”朋友的舌头有点大。“他就是自私!”他又端起酒杯。“如果说他们自私,那我们呢?”朋友也端起酒杯,“来,走一个!”朋友灌下一口酒,指着说:“你不自私吗?”他有些木然的看着朋友。“哈哈,我们都自私,这个世界,谁他妈的都自私!”朋友把酒杯墩在桌子上,“倒酒!”
“在你最需要支持和帮助的时候,我给你的是批评和斥责,在你最需要成功的时候,我给你的是打击,在你想证明自己的时候,我告诉你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愚蠢,儿子,我对不起你。”他犹豫了片刻,坚定地按下发送键。不管醒来后儿子如何看待自己,此时此刻,他必须要对儿子坦诚。心跳的速度更快,不适的感觉愈加强烈。
泪水布满了两张年轻的面孔,他们一起读微信,一起痛哭流涕。“晚了。”他哭着说,手在桌子上寻觅酒杯。“晚了,”朋友把酒杯递给他,“我们的童年已经灰飞烟灭。”“你哭了,你他妈的哭什么!”他指着朋友说,“对,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朋友口齿含糊,挥着手喊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还看,今朝。”两个酒杯碰到一起。
“儿子,我有些不舒服,如果还能继续做父子,我今天向你郑重承诺,我们好好做父子。儿子,你要坚持,你要加油!!!”他捂着胸口,艰难的发出这行字。
酒一下子醒了一半,两个年轻人对着手机,不知所措。“打个电话吧。”朋友说。他点点头,拨通父亲的电话。
(七)
他知道自己的心脏病犯了,扶着墙,站起身,正要呼叫医生。门开了,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出现在他面前,“你是车祸孩子的家属?”他点点头,“进来再看孩子最后一眼吧,”医生平静的说道,“非常抱歉,我们尽力了。”那一刻,世界如此的安静,心跳好像回复了正常。他随着医生走进手术室,站在病床前,雪白的床单下就是自己的儿子。他伸出手,正要揭开床单,电话铃响了。他下意识的接通电话,话筒里传来儿子的声音:“爸爸,我理解你,让我们好好做父子。“
看着病床上白床单下的儿子,他茫然了,回头看看四周肃立的医生,猛然意识到,这是儿子从天国发出的声音。儿子肯定是放心不下,他的灵魂从天国打来电话,安慰父亲悲伤的心。他对着电话说:“儿子,谢谢你原谅爸爸,爸爸对不起你。”“不,爸爸,我们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好吗?”电话里,儿子泣不成声。“嗯,”他点点头,跪在儿子的病床前,把手伸进床单,握住儿子冰凉的手,“儿子,让我再握握你的手吧。”他把儿子的手贴在脸上,泪水从儿子白皙的手背上滚落,“儿子,还记得我们手拉着手,在藏西路散步吗?”“嗯,爸爸,”电话那边,儿子哽咽着说,“你说,我们要一起走,走很长很长的路。”“可是,儿子,是爸爸先松开了你的手,”他把儿子的手抵住自己的脑门,“爸爸好后悔啊!”“爸爸,你不要难过,”儿子在电话里哭着说,“我们的手还会握在一起的。”“晚了,儿子!”他用儿子的手,狠狠地敲击自己的脑袋。“不晚,爸爸,永远都不会晚!”儿子在电话里大喊着。
“儿子——”
“爸爸——”
......
手术室里一片唏嘘。
就在这时,一名护士忽然惊叫“快看!快看”,她指着监控仪器。屏幕上那条静止的直线,像是春天慢慢苏醒的小虫子一样,悄悄地蠕动起来。与此同时,父亲晕倒在地。
手术室里,一片混乱。
(八)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他有些恍惚,挣扎着向旁边看看。在他的左手侧,还有一张病床,一个浑身裹满纱布的人躺在上面,旁边一个年轻人正和他聊天。看他醒来,那个年轻人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爸爸,你醒啦。”
儿子,怎么会是儿子?他用力摇摇头,睁大眼睛,果然是儿子。“莫非——?”他心里暗自嘀咕。
“爸爸,这就是你救下的人。”儿子指了指旁边病床上的人,“他们以为你是他爸爸。”旁边病床上的年轻人歪过头,冲他艰难的笑了笑,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声音:“爸爸。”
阳光照在儿子的脸上,形成一轮光晕,“爸爸,”儿子停了停,说:“还记得吗?”
“什么?”
“承诺。”
“什么承诺?”
“男人的承诺。”
(九)
藏西路上,两个男人,一老一少,扶持着散步。上了点年纪的男人,很明显是半身不遂未愈,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