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上) | 罗新&杨早:每个人都有资格、有权利保留自己的历史

写在前面:一段时间以来,很多学者的文章在改了又改之后,仍只能以长截图的方式,在网络上进行传播、交流。罗新先生在中文播客栏目「剩余价值SurplusValue」的访谈,现在也是这种命运了。

于是,我们选择重温一下2018年底,阅读邻居和罗新先生的一次对谈。此篇为上半部分。

每个人都有资格、有权利保留自己的历史

文|罗新&杨早

罗新金句

历史学的训练,最重要的训练不在于我们最终获得真相,或者我们保证能得到一个真相。不能保证。但是能够保证我们获得一种追求真相的信念和追求真相的方法。我不能保证我能得到,但是这个方法是对的,这使得我的思维是保证的。

(录音记录稿经罗新老师审订)

杨早:

我们读书会也读了七八年,明年我们想提倡走读,可以走一些路线,万语千言不如一见,看到以后就会不一样。
我这里读一下陈童提的问题,她特别同意您说行走是丈量土地的最好方式,能够和时代、和大地建立起更丰富、更深刻的联系,但是在我在实践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因为个人知识有限,行走的结果往往只是浮光掠影的同质化感受,达不到您在书中体现出来的丰富和厚度,比如我住在昌平区,但是看您的书里提到昌平的历史,才使自己重新认识这个地方。
普通读者要想获得更丰满的行走体验,可以做什么准备吗?

罗新:

那就只好读一点书,而且是有目的的读书,不是没有目的的。比如你在昌平住,你就读《昌平山水记》,《帝京景物略》里面跟昌平有关系的部分,在你身边的这些部分,你经常去看,这样养成一种习惯,这是一种思维习惯,当你看到什么的时候,你不看平面的它,你看时间中的它,总是把它放在时间里面观察。

 杨早:

我这里有一个感想,比如您这次主要路线还是走元朝辇那条路,包括陈泳超他们的新疆行脚也是跟着纪晓岚的路线走的。如果在这种行脚的时候首先锁定一个历史事件或者一个人的线索,跟着他的线索往下走,可能准备起来会比较容易触手。

罗新:

是的,目标要明确,而不是漫无目标的准备。这也是一种训练,比如我家背后有一个寺庙,我把这个寺庙的问题搞清楚,弄清楚之后慢慢这是一种思维习惯,你再看到什么的时候,你看到的不是平面的,不是静态的,而是看到时间从它身上怎样流动,这就有意义了,这相当于学术研究的一种习惯,永远读的不是静态的史料,而是动态的史料。

 杨早:

我们走的时候,如果是荒的没有开发的地方可能反而好,你需要确定的点和发挥历史想象力,但是有的时候会碰到那个地方已经变成景点,会有好多不靠谱的解说或者说明,你会觉得跟我们从书斋中得到的东西不一样,这时候你的感觉是什么?有愤怒或者遗憾吗?

 罗新:

那倒也不一定,这也是认识历史的一个方式,因为历史都是这样形成的,历史都是后人不停的往里面添加东西形成的,改变它,根据自己的需要改变它而形成的。通过这个去观察人们怎么宣传这个,人们怎么在里面造假,他造假一定是有意识、有目的的,他为什么添加这一句,为什么忽略另外一个因素而添加这个因素,这个观察本身也是历史学的一种训练。

杨早:

对,包括一些错误和讹传,都是很有意思的。

萧何月下追韩信

罗新:

为什么把这个加进去而把另外的东西去掉,为什么这里非要把杨家将的故事附会上去,而不附会另外一个故事。

杨早:

实际上是我们要打破做历史一定要求真的迷思。上次我们去西安的时候听导游讲小雁塔故事,后面有一帮学唐代文学的,都在那里嗤之以鼻。但这时候施爱东跟我们解释,游客很多时候只需要得到一个解释就可以了,至于到底历史真实如何,他们根本不关心。所以作为恰当的解释可能就是现在给出的这个解释。确实你在里面发现各种东西,哪怕错误的东西,也可以带给我们历史感和历史现场感,这是特别重要的一点。

罗新:

我跟一帮朋友去过耶路撒冷,他们请了一个当地的中文导游,是中国人,从中国出去的,算是教育还不错的。他讲的时候,我听完他讲,过一会儿来了一个欧洲人的团,是一个西方的导游在讲,我又去听他讲。两个人讲的有明显区别,后来我特别注意听外国人怎么讲一个地方。这个差别还是很明显的,这个明显在于,即使在国外受教育、在国外成长起来的中国导游,他也像中国境内的导游一样对付中国人,这是什么样的游客就会制造什么样的导游?还是反过来?这是很有意思的问题,是我们的受众决定了我们生产这样的历史?还是我们生产的历史会制造这样的受众?鸡生蛋、蛋生鸡的复杂关系。

绿茶:

我觉得可能还是受众的因素更大一些,因为我们喜欢听这样的历史叙述或者是传说故事,我们从小就是这么被附在身边,所有的历史现场,是不是历史现场都不一定。

我很有兴趣的是,现在各地都在搞自己相关的文献研究,而且很多地方,有没有都要往里面加一个历史人物或者历史事件进来。你走的这一路,可能这块还不那么明显,因为这块相对未开发。尤其南方一些地方出于旅游或者出于各个方面的需要,可能把这个强加进去,并且找一些专家来论证说这个地方就是谁谁的出生地或者墓地。所以就像你刚才说的,可能多方的利益造成这样的历史现象,充分说明以学者的立场,如果有更多的学者做历史求真或者探秘,可能更能真实的把这些传说给打破。因为现在大家都是享受在那样一种氛围中。

当然南方,比如像苏州,明人故居特别多,被各种商业利用,这可能是很大的问题。北方这边在历史开发可能没有那么热衷。

罗新:

前不久我接到一个Email,是赤城县人大的一个干部,他私下里编了《赤城文献》,上百万字,很大的量,他发给我,让我看一看。他当然是读到这本书,他就是我经过的那个村子长伸地村子的居民。他编的书就是这样,凡是提到这个地方所有他能找得到的都集中起来编。这个做法很有意思,至于说是不是有错误或者缺陷,他当然也很谦虚很客气的问我,我觉得这个都不重要,做这个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像他们那个地方,从文献的意义来说历史很薄的,我们从绝对意义的时间段跟任何地方都一样,甚至一点不逊色,但是从文献的角度来找到这个很难,很不容易,他做这个工作也很有趣的。

杨早:

这里有一个问题,您在书里面提到,斟酌历史最重要的环节是制造自己想要的历史,同时排除及遗忘自己不想要的历史,您认为历史有真相吗?历史看多以后会不会变得虚无?

罗新:

我们之所以这样说,就是因为我们相信历史有真相。但是我们说过去肯定只有一个过去,时间上只有一个过去,不管是什么样的,只能是一个样子。但是,因为大家在说的那个历史确实是不稳定的,因为你这么说、我那么说,以至于我们今天读到的历史,甚至包括我自己相信的那是真实的、唯一的历史,那些部分也有靠不住的地方,因为它的基础,也就是它的证据部分其实是后人层累加以改动的,后人因素很多的,所以这一点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历史学的训练,最重要的训练不在于我们最终获得真相,或者我们保证能得到一个真相。不能保证。但是能够保证我们获得一种追求真相的信念和追求真相的方法。我不能保证我能得到,但是这个方法是对的,这使得我的思维是保证的。比如我不太相信你,你说了之后我先不相信,我先是怀疑状态,而这种批判性思维是中国各种教育里面最缺乏的部分。比如我们最喜欢标准答案,所谓唯一的历史不就是标准答案吗?你相信有标准答案,这是最危险的部分。我们可能缺的是这个东西。历史教育最终的目标是培养你对一切都是怀疑的、批判的、不相信的,然后自己去寻找。

杨早:

他还有一个学科性的问题,我很喜欢这样以平民大众为对象的研究,但是最近看到一些学者批评这样研究会导致历史碎片化,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罗新:

这是一种批评的方式,有一种更加有意思的批评方式,一种批评是说中国的研究,研究边疆,我是研究边疆的,我研究内亚。这种研究被人批评,说你这种研究有两大危险,第一个危险是丧失了主体性,比如有人批评新清史的时候,认为新清史的最大危害是使得中国丧失了主体性,什么叫主体性他自己不敢多说,因为一问,答不上来,他会说汉化就是主体,其实本质上是你不要把满洲化当做主体,而是把汉化当做主体。这是第一。

第二,这种研究丧失了中国历史的主线,碎片式的,主线没有了。在我看来,碎片化的说法也好,主线的说法也好,主体性的说法也好,都是传统政论观的现代变形。什么叫传统正论?到底曹魏是正统还是蜀汉是正统?古代的历史学家在这上面花很大精力去吵这些事。如果这个是正统,历史到底怎么写、到底怎么叙述等等,就会把心思往这上面。现在有些学者还在相信这套东西,认为历史有一个正统,正统是什么?就是二十四史讲的王朝历史,把王朝的历史当做中国历史的正统。

从另一个说法来说,什么叫朝代?就是皇帝他们家是一个朝代,这个家族所控制的控制、所控制的王朝就是一个朝代,把朝代的历史当做这个国家里面所有人历史的核心部分,事实上就把我们这些人的历史都搞没了,将来人们只记得领导人的名字,作为普通人的名字不再出现,或者遗忘,我们的子孙都不知道,今后你的子孙只知道你这个时代的国家领导人名字,你能说这就是你想要的主体观吗?所以我们想要的历史是人民自己的历史,每个人都有资格、有权利保留自己的历史。

杨早:

这也是为什么梁启超说二十四史不是史,而是二十四姓之家谱也。

杨早:

说到这里我有一个问题请教罗新老师,你走这条路,你对辽金元一直到清,都有不太愿意符合汉化的,一定要住到都城里面,雄视四方,统治天下。您对这个制度本身怎么看?因为这个制度也有不同的评价。

罗新:

当然跟游牧,有的是游牧,有的是森林地带,跟这种人群早期生活方式有关系,他不是非常稳定的在一个地方,但是也跟他国家内部的政治构造有关系,如果不这样移动的话,这个国家的政治是不稳定的,这个结构是不平衡的,所以需要这样移动。其实,中国的传统王朝也有这样的问题,秦始皇统一之后十年时间,他有几天在长安?他都在敦煌转,这是为了稳定他的统治成果,统一战争的成果。

当然,我们看到有的时候皇帝在故宫里面待着不出来,在皇宫待着不出来,这种情况也有,就是到了元朝最后阶段元顺帝也不愿意往北方去,他就喜欢北京,夏天热他也不在乎。过去的皇帝怕热,夏天早早就要跑出去。所以可能这些都不是什么非常特别的统治形态,它是某些那个时期那些人的生活选择而已,对于政治结构的差异到底有多大,不一定的。

本周主题书

从大都到上都》

罗新 著

东方出版社 2017年11月

本期编辑:白水

早|茶|夜|读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