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画人录|华喦:身似春云心似秋,昂然步入离垢得净的艺术圣殿
【之二十三】
华喦一生清贫自守,备尝世间冷暖,直至布衣终老。但窘迫的现实没有浇灭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艺术之火,不与时习相俯仰,且追古法共浮沉,食髓知味,深入浅出,拓古开今,离垢得净,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艺术风格,以善书、能诗、精画而有“三绝”之名,跻身扬州八怪之列并以画技全面、题材广泛而著称,在艺术史上留下了一道闪亮的背影。
《自画像图》
华喦(1682~1756),字德嵩,后更字秋岳,号白沙道人、新罗山人、东园生、布衣生、离垢居士等,老年自喻“飘篷者”,福建上杭原白砂里人,后寓杭州。清代杰出绘画大家,扬州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 隔水吟窗图轴 》
出生寒门,自学成才
华喦出生寒门,家境贫寒的他仅在私塾读书两年后就因为家贫而辍学,进入当地造纸作坊当学徒工。
这段少年时光对华喦来说,磨砺了他的性格品质,立志通过自身的努力改变命运。在繁重的学徒工作之余,手不释卷地刻苦专研诗文书画,经常外出写生,同时兼习骑马射箭,“少年好骑射,意气自飞扬”,这样的忙碌而充实生活为他日后的在书画文艺上取得的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 三狮图》
《 海棠禽兔图 》
天资聪颖的他很快就以不俗的绘画技艺而在家乡小有名气,经常为当地的一些土地庙、龙王庙画壁画,同时为一些隔壁邻居家画些门神等风俗画。随着名气渐长,自己对自身的画技也颇为自得,不过康熙四十二年(1703)发生的一件事对他一生来说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当时家族祠堂落成,族人推荐华喦为祠堂作壁画,不过族长却力排众议认为华喦不过是一区区布衣不够资格,于是心高气傲的华喦一气之下夜里翻进祠堂,连夜在墙壁上绘制了《高山云鹤》《水国浮牛》《青松悬崖》《倚马题诗》四幅巨型壁画。同时还在厢房墙壁上以嘲讽的姿态绘制了一幅《老人挑牛角》,并题诗曰:
画者不差不错,看者仔细斟酌。
少年不勤不俭,恐怕老来担角。
《西园雅集图》
天亮之后,华喦负气远走高飞,从此一生再也没有回来。
离家出走之后的华喦不久之后落脚杭州,很快便与当地的一批文人学士们打成一片,日日吟咏唱和、作画写生,在这期间,受这批文人的影响,华喦在诗画方面进步非常,绘画风格上渐渐褪去了早年乡间粗俗风味的底色,由俗入雅,这对他的整个艺术创作来说是一次不小的飞跃。
当时杭州文坛上的忘年交徐逢吉后来这样评价华喦这段时光以及在艺术上取得的成就:
华君秋岳,天才惊挺。壮年苦读书、句多奇拔;近益好学、长歌短吟、无不入妙。忆康熙癸末岁(1703)华君由闽来浙,余即与之友,迄今三十载,深知其造诣。其文质相兼,而又能超脱于畦畛之外,如斯人者亦罕见矣。
《高枝好鸟图》
《白描仕女图 》
寓居杭州期间,华喦的画艺大进,渐渐走上了卖画为生的道路,并以其画名而得以出入官宦大户之门,早年的功名仕途之心也悄然滋生。康熙五十六年左右,因缘巧合之下华喦“得交当路巨公,名闻于上”,于是蒙圣上特旨召试,得以获得县丞一职,不过华喦内心深处却大失所望,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使得他不愿低就,从此在京城卖画度日。但他的画作在藏龙卧虎的京城并不受人待见,一直无人问津,甚至他自视甚高的画作竟然作为赝品假画的包装纸,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讽刺和沉重的打击。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于是华喦拂袖而去,不带走一片云彩,“壮年橐笔远方游,北马南船几度秋”,先后游历了热河、天津、泰山、庐山、华山、嵩山、恒山等名山大川后返回杭州,这段游历生涯开阔了他的眼界,对他的绘画创作来说起到了很好的促进作用。
但此时的杭州由于经济开始衰退,画作滞销乃是常态,于是华喦在雍正二年开始渐渐将将卖画中心转向当时经济活跃富甲天下的扬州城。于是,两地奔波的华喦在扬州这片艺术热土最终找到了身心的栖息地,从此在艺术创作迈上了真正的“巅峰时刻”。
《观泉图》
寓居扬州,自成一派
此际的扬州,藏龙卧虎,繁华如梦,是那个时代诸多丹青妙手心中的圣殿和乐土。
华喦尽管初到扬州,但毕竟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很快结识了一位名叫员果堂的名士,并就此在扬州渐渐扎下根来,一边课徒教书,一边习字卖画,但作为初来乍到的华喦的画风并不讨巧,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的。
不过,在这里他结识了金农、郑板桥、李鱓、高翔、李方膺、黄慎等一批扬州书画界声名显赫之辈,他们之间互切互磋相学相融,使他的诗文书画创作进入了“黄金期”,形成了自己特色鲜明的艺术风格。
《桂树绶带图》
华喦尽管在绘画上属于自学成才,但他的艺术思维创新能力几乎与生俱来高人一等,赋予了他作品让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在绘画上师法前贤的同时又注重写生,在远师马和之,近学陈洪绶、恽寿平以及石涛等人的基础上,注重消化吸收并结合实际写生而融合创新,在构图布局、造型设色、笔墨情趣上都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笔意纵逸殆宕,粉碎虚空,种种神趣,无不领取毫端,独开生面,真绝技也。无不标新领异,机趣天然。”他的绘画,特别是花鸟、人物、虫草等题材更是妙绝天下,枯笔干墨淡彩信手拈来,自成一派清秀明丽脱俗的格调。
《天山积雪图 》
尤其是在花鸟画上继承和发扬了恽寿平的风格并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被公认为是继恽寿平之后的领一代风气之先的花鸟画大家,“继南田殆无愧色”。华喦本人也对此颇为自得,引以为豪,在《题恽南田画册》一诗中可见一斑:
笔尖刷却世间尘,能使江山面目新。
我亦低头经意匠,烟霞先后不同春。
而华喦在人物画上的成就也是让人侧目,在意境营造上匠心独具,注重画面主题和画面气氛之间的相互和谐,构图空灵疏朗,设色淡雅清秀,善于以简驭繁、以虚衬实,“在十洲、老莲外,独具机杼,堪称鼎足”。在人物画上与仇英、陈洪绶并称是一种极高的评价,而华喦的确在人物画上承继了宋人的余韵,别出蹊径,以书入画的同时又与别人和而不同,与黄慎以草书、金农以漆书、郑板桥“六分半书”等笔意入画不同的是,华喦以近似于行书的“兰叶描”“蚂蟥描”笔意作画,显示出另一种美学趣味。
《千手观音图》
就书法和诗词创作而言,华喦也显示出极高的自我追求。书法主要取法于钟繇和虞世南,并博采众长,更偏向于传统的书法审美追求,外柔内刚,温婉圆润中一股干净利落的气质隐含其中。而他的题画诗创作也很有特色,在手法上不拘一格,或妙用典故,或拟人通感,与画面意境融为一体,诗情画意互为生发,相得益彰,升华了画面的寓意。比如他的题《山雀爱梅图》就借用林逋“梅妻鹤子”的典故来深化了画面的意境,引人深思:
望去壁间春如海,半株僵铁万花开。
莫奇林叟情耽冷,山鸟亦知解爱梅。
《山雀爱梅图》
又如他在《牡丹竹石图》上题诗道:
青女乘鸾下碧霄,风前顾影自飘飘。
等闲红粉休相妒,一种幽芳韵独饶。
《牡丹竹石图》
纵观华喦的艺术创作,他致力于在高雅与通俗之间走出一条不同寻常披荆斩棘之路,见山见水,见俗见雅,但又雅俗与共、文质相兼,各种艰险可想而知,但其实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他始终秉持着一个根本,那就是他晚年对门生张四教语重心长说的这段话:
虽然画艺也,艺成则贱。必先有以立乎其贵者,乃贱之而不得。是在读书以博其识,修己以端其品,吾画如此而己。
言简意赅,一语中的,个中滋味,令人深思。
《桃潭浴鸭》
安贫守素,自得其乐
华喦的一生过的并不顺遂,几乎一直与贫贱相伴,这样的日子却并没有使之意志消沉,反而一副乐天知命的姿态,在清贫的岁月中享受清欢的滋味。
他的天性中具有一种桀骜不驯、自命清高的气质,这种气质赋予了他作品一种超凡脱俗的艺术魅力,但同时,在卖画为生的生涯中,这样的个性特点显然与商业氛围天生格格不入,也导致了他的画作在市场上并不畅销,卖画的微薄收入只不过聊以糊口:
贫家自有真风味,富贵之人哪得知?
但使心地恒快适,何用甘鲜黏牙齿?
《寒驼残雪图轴 》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华喦自始至终对自己的艺术创作水平抱有极大的自信,但却不善钻营,尽管与当时扬州画坛上的诸多名家交情颇深,但也仅限于画艺交流,而且他的贫寒出生和布衣履历也制约了他的画作在市场上的认可度,终其一生也未真正得到扬州富豪阶层的青睐,生前声名并不显著,门下弟子也仅三四人而已,自谓“吾生平无门弟子”。
在他的诗作中,有时也在自嘲中流露出“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滋味:
云脚含风乱不齐,冻阴移过小桥西。
邻梅乍折墙头蕊,腊酒新开瓮口泥。
贪遣客情随野鹤,怕论家事避山妻。
瘦藤扶我篱边立,闲看寒沙浴竹鸡。
《金谷园图轴 》
华喦的性格无疑是倔强的,自从年轻时负气出走家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晚年经常在杭州和扬州之间为生活所奔波。乾隆十二年(1747),其妻病故,古稀之年的华喦从杭州再次赶至扬州卖画。乾隆十七年(1752),归老于杭州西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写下了这样的一首诗:
新罗小老七十五,僵坐雪窗烘冻笔。
画成小鸟不知名,色声遽然空里出。
晚年的他更加参破了人生和艺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于艺术感悟上离垢得净,于人生感知上离苦得乐,实现了自我的圆融和解脱。
《秋浦并辔图》
历史最终还是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肯定,不过,这一切都发生在他身后,华喦对此已不得而知了。
华喦故去之后,其声名日益走高,至清末时,他的艺术作品在他的家乡福建以及寓所扬州得到了一致的推崇,并且在官方的艺术史上得到了追认,“墨迹都藏富贵宅”,而且追随效法他的绘画技艺的画家日益众多,他也在艺术史上留下了“空谷之音”的美誉。
《蔷薇山鸟图》
《寻春图》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就艺术创作而言,华喦生前身后的冰火两重天,也可以算得上对这句话的生动诠释,这种悲喜交加的命运逻辑对华喦来说,若他泉下有知,也多多少少算是一个迟到的安慰吧,他终于以他一生的执着努力实现了他毕生的梦想,在艺术史上占据了高高的一席之地,无愧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