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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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母阁

夏秋之交

作者：魏东辉

整个夏季，我身上起一种状如钱币的红色疙瘩。这种疙瘩消了又起，起了又消，它们起地毫无征兆，浅红色，慢慢地晕染，变地漂亮而鲜艳，像妖姬的唇。消失地却很慢，消掉时，会留下一点褐色的斑，就像一段情愫，本已忘记，但看到斑时，又会想起。

整个夏季，像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夏季一样，漫长、褥热、潮湿。一段时间里，我离群索居，不愿见任何人，喜欢对着太阳看自己张开又闭拢的手指。阳光照在指间，顺着指缝，瀑布般地倾泻，攥成拳头时，我感觉到力量的存在，散开手掌时，我感到很无助。

人到中年，有很多无奈。一方面为了生计要四处奔波，俗务缠身。另一方面是眼看着孩子长大，老人变老，被生活压迫地骨节吱嘎作响。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得了抑郁症，像所有高知识高智商高雅的人一样。感觉自己的话越来越少，喜欢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抽烟，喝带枸杞的浓酽茶水，听说常喝枸杞能养肾，而且更能长寿。

我认为我是有长寿基因的，这要得益于我的奶奶。民国十年出生的奶奶身体康健，耳聪目明，生活尚能自理。

然而这个夏季，奶奶却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人们常说没病没灾的人最怕倒下，果不其然。我和妻子、妹妹把奶奶扳起来，擦拭她的后背，小心地给她身后的褥疮消毒。奶奶变地消瘦许多，身子瘦小，但扳动她的身子却非常吃力。她一个人孤独地躺在一个小床上，半边身子因血液不通已然冰凉。我一阵阵地难过，我说：“奶奶，你说你多受罪呀!”奶奶好像听不见我在说什么，偶尔睁开眼睛，似懂非懂。只有她头上的风扇在吱吱地转。我看到了奶奶满是沟壑的脸和她稀疏的白发，她每日大多时间都在沉睡。

因为奶奶的缘故，这个夏季我多回了老家几次。我顶着扑扑的热气走在家乡的田野里，我碰到了几个小孩，一一问了他们爹的名字。我坐在儿时经常坐的石板桥上，想起了小时侯父亲因怕我偷偷洗澡在我屁股上抹灰的往事。我想起了虽是小脚却健步如飞的奶奶。

父亲说：“哎，可别摊在这三伏天呀!”他是在担心奶奶大限的日期会在临近。世事无常，福寿更是难料。我看到了我家的祖坟，那里埋葬着我的亲人，有我未曾谋面的爷爷和我曾经依偎过的叔和大娘。坟地里的红草又长到齐腰高，奶奶原来总会到坟上打红草，割好捆成捆，一个一个地搬到地排车上，这种草好烧。

在床上躺了一百多天的奶奶还是走了，走在初秋的雨季，这种雨总是淅淅沥沥，抹不开的愁绪。奶奶心疼她的子孙，捱过了整个夏季。守灵的两个夜晚，雨越下越大，我和哥哥挨着躺下，旁边是安静的奶奶，几天前她还能进水，如今却离我们远去了。院外的蓬布被雨打的啪啪作响，我每隔半小时都要用竹篙把蓬布上的雨水顶起来，让它们顺着周边的树干流下，每隔十五分钟换上香案上的香，看着它烟雾缭绕。

我们淋着雨埋葬了奶奶，扛着厚厚的棺木，深一脚浅一脚，已经灌浆的稻子被踩得东倒西歪。我的泪水和着凄风冷雨，和着我三十多年的血液里的依恋，和着满腿满脚的泥水，一起纷飞。唢呐声声，哀伤绵绵，我想着年轻时就守寡的奶奶一个人拉扯着五个孩子，过着穷苦的日子。我想着她借着昏暗的灯光为我家缝制小篮子的情形。一掀一掀的鲜土覆盖在棺木上，筑土为坟，从此人天遥隔，存问为难。奶奶真的睡着了，真的解脱了，离开了这个尘来土往的人世。

门楣上挂了红，放了震天的鞭炮。邻居们笑着讲：“九十五岁的高龄，算是喜丧了。”我无语。别人讲什么都可以，又有谁理解当事者的苦痛。奶奶，在那边，可要好好地生活，别不舍得吃喝，省了给谁呢。

晚上睡觉前，我又问了女儿一个老话题。这孩子已经从趴在我身上流着口头水的小屁孩，长成了一米六的个子，显得并不比我矮很多。我说：“孩子，如果我老了不能动了，你侍侯我吗?”孩子在看一部她喜欢的电视，似乎没有关注这个问题，她说：“到时侯再说呀。”我喜欢没事找事地和她聊天，这非常招她讨厌。我又问：“如果我老了，生活不能自理了，你会怎么办”。她说：“我就一脚踢死你呀，你说的。”童言无忌，我哈哈地笑了。人都要面对死亡，如果人生真的能够没有痛苦地死去，也是一件美事，但有几个人想离开这个让人留恋的尘世呢。

我趿拉着拖鞋，穿着宽松的大裤衩，又去了久违的南池公园，草木的气息依然沁人心脾。王母阁被灯光照得通体金碧辉煌，威严、庄重、大气。各色人等抬臂、摆臀、扭腰，伴着俗不可耐的歌曲，没完没了地跳，没完没了地笑。这个世界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又好像每天都在发生着不同的故事。

作者简介：

魏东辉，1976年生，济宁任城人，现供职于政府单位。笔墨怡情，读书养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