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雍笔记
那日从纳雍县城驱车四十公里,山岚缥缈,迎着风,我拨开这上苍垂青尘世的玉帘,看见绿松石一样的镜子里,人们在醉氧。松软的骨头里,是一望无垠的眷恋。一滴幽深的眼泪,开始堆砌故事的构架,在剥蚀的岁月里愈发苍翠,一如牧歌的味道。
大坪箐,这诗一样的名字,活脱脱一块巨型翡翠,更像是仙人曾经用过的镜子,映照着一方水土自由奔放、潇洒出尘的气息。又像是醉倒在高山之巅的一位翩翩公子,风吹过,他口中那些跌宕起伏的句读,有着大自然直击心灵、无法言喻的酣畅淋漓,抑或汹涌澎湃。
纳雍是一个盛产诗人的地方,大坪箐的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一直被他们吟咏着,赞美着……一次难得的采风活动,来到这勾魂的、让人心向往之的生态处女地。幸甚至哉,我看见大坪箐灵魂的重量,如梦里一样,有增无减。
静悄悄地,我不知道大坪箐是如何从一片远古浩瀚的海洋,突然上升为凝望故乡的重峦叠嶂的大地的。芳华如河水,日月经天地。命运安排大坪箐静卧在乌江北源六冲河上游,守望着大山人心灵的富饶。据说,山顶上的沼泽湿地是乌江上游的隐形水库和碳库,它与水库、沟谷及山顶缓丘上的中亚热带常绿阔叶林互为补充,持续为河流供给水源,发挥着强大的蓄水能力和碳汇功能。
不知道要穿过多少风烟多少云月,才能融进大坪箐美妙自然的和声。这天上来的水,流至六冲河,再延伸到乌江,继而到长江,奔流激荡,卷挟走乌蒙山的忧伤,演绎着万千生命的欢狂。
在大坪箐,浅滩之畔的沉默和思索,让永恒的鸟鸣,开始了荡开清脆的声波,让诗人的吟哦,从此长足了抓紧大地的根脉。
岁月爱恨镌刻进大地,灵魂里响起大坪箐暗涌的潮声,朦胧月光倾泻而下,万物抛开隐喻和嘈杂,在这湿润气候的黄棕壤上,繁衍出纳雍大地最美的文身。
雾霭下的“天路”,在苍翠的林木下若隐若现,像极了蜿蜒人生。绕过路旁草木,我们都是过客。遇到过疣螈,遇到过白腹锦鸡,遇到过十齿花,遇到过云贵水韭……期间不得不多次稍事停顿,不敢轻易打搅这些天赐的灵物。
生香的草木,还有恬静秀美的、晚霞一样的山花扑面而来,滚滚红尘中的失意和惆怅、疲惫和迷茫,消失得让人无比诧异。
很快,雾霭在山风的吹拂下散去,那些属于高原的蓝天,离大坪箐那么近,离大坪箐的苔藓那么近,离大坪箐一天中最早的一声鸟鸣那么近。此时,我们都漂浮在时间的彼岸,热情没有冷却,我们打着响指,让清脆的声响代替崩裂的柔情,让一切微笑的微笑,让一切奔跑的奔跑。
春有百花争艳,夏有万木葱茏,秋日层林尽染,冬来玉树琼枝。大坪箐山重重,水淙淙,奇峰叠翠之外,那大山里的人们,在山歌里折叠出一个心旷神怡的世外桃源来。原本“畏途”的人,也便开始对大自然虔诚起来,他们已经在这里捡拾到了多年前失落的桃源梦。直接和纯粹,占据了这个梦的全部。
航拍器从大坪箐一个平坦的地块升起,“上帝视觉”下的大坪箐,要比在平地上看去大气磅礴得多。诗人说,奔子栏是一个一生心疼一次的地方。而大坪箐,看一次,它可以让你心疼一生;看一次,它会让你的梦想回溯;看一次,你才悟透,那远远吹奏而来的芦笙曲,是天籁中的翘楚,爱情的根须。
阳光像一只大手,抹掉剩余的几朵白云,窠臼里的鸟卵,有着天生的花纹,它们悄悄地把爱情升华。动物的下一代,正在经历一场静若处子、波澜不惊的修行,就像大坪箐,孕育,成了它永恒的主题。
大坪箐终究不容人类惊扰太多,我们毕竟很快是要离开这里的,因为这里的山峦不只属于我们,这里的清流也不只属于我们,这里的日升月落、自然轮回终究更多属于大坪箐自己。
扬鬃奋蹄,横空出世,好一匹骏马,连绵的“马鬃”起伏不定,驰骋在磅礴乌蒙的纵深地带,像是在反刍着远古,又像是在眺望着未来,恍若一幅气势恢宏的山水抒情长卷——瑰丽雄奇、伟岸无比的马鬃岭,让人啧啧称奇和流连忘返的马鬃岭。
马鬃岭连绵数十里,形如一匹天马,雄踞于纳雍县城西郊十余公里的纳(雍)水(城)路旁,占地一百二十七平方公里,最高处海拔达到两千三百余米。进入鬃岭镇,凉风习习,云缭雾绕,上山的路上,吊水岩飞花溅玉、一路奔流;杜鹃林里,满山的雀鸟竞相歌唱;吊水岩之上,高山水库像一颗镶在山间的碧玉,风吹动,便掀起山里人家的梦想;微波塔剑指长空,唯我独尊,笑傲一方;再到诗意的月亮岩,可一览众山,可仰天长啸,如哕哕的天马,桀骜而奔放。
《大定府志·舆地志》记载:“又东南二十里曰马鬃岭,山势雄杰,如天马振鬣行空,雄峻险隘,横控水西。”传说,马鬃岭据故而得名。寥寥数字,已将其特性勾勒得淋漓尽致、魄力无限。句中的“横控水西”,如此气派,如此华美。
马鬃岭是一个区域性的经济、地理和军事的重要分界线,当年吴王(吴三桂)剿水西时,它扮演着“天然屏障”的重要角色。当我们走进《大定府志》记载的那几个极富震撼力和动感的词语中时,心底难免要翻腾起些许历史烟波里的宠辱不惊。
谈到地理分界线,不得不说说马鬃岭的气候和植被。据当地人介绍,几十年前这里的植被好得不得了,但因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大炼钢铁”,满山的树木都被砍伐殆尽。近年来注重生态保护,生态环境着实恢复了不少,山上的林木长势喜人,林间常常有野兽出没。
“要是把你带下这里的随便一条山沟,你准会迷路。”随行的当地人说,由于山高林茂,雾气蒸腾量比较大,从而常常形成了马鬃岭山顶、半山腰和山下截然不同的气象景观。因为马鬃岭的缘故,小到附近几个乡镇之间,大到纳雍县和六盘水辖区的水城县之间的气候都不尽相同。由于植被好,涵养水源的能力强,纳雍县城基本上就靠这座“甘露之山”默默地滋养着,山上的杉木箐水库便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俗话说,无林不招鸟。择木而栖是鸟的天性,有好山好水好林,人也同样会毫无顾忌地选择亲近它们。马鬃岭上的杜鹃林带是很独特的植被景观。每到四五月间,杜鹃花漫山遍野,山下的人们便逐渐上山“洗心、洗肺”。
十里杜鹃林,花香满天池。在人工天池和大梁子之间,有一块坝子一直是苗族跳花场。现在又被时髦地称作“马鬃岭草原”。往此一站,据说每年的端午节,各民族兄弟姐妹们穿着鲜艳的民族服装,从四面八方赶来,唱山歌、吹芦笙,色彩缤纷,不知不觉间与十里杜鹃融为一体。
马鬃岭又是经济分界线。矗立于马鬃岭山巅,俯瞰鬃岭镇全景,犹如飞机起飞后往下看的感觉,只是不觉心中有些发虚。
民间有传说:马鬃岭是天马运煤的地方。纳雍北出县城,鬃岭、阳长、百兴,皆处于西南著名的“织纳煤海”的中心区域,尤以鬃岭为盛。因为这“乌金”,又得益于西部大开发良机,国家在此兴建了两座火电厂,实现了“煤从空中走”“电力托起纳雍”的构想,拉动了纳雍经济腾飞。
说马鬃岭是军事分界线,那是历史的原因,其实也成了历史本身。据载,清朝初期,吴三桂曾在马鬃岭一带留下了诸如炮轰箐门关、攻占马鬃岭等传奇故事。
一九三五年,中国工农红军九军团罗炳辉部,从梯子岩方向突围,击退了国民党刘鹤鸣部队的袭击,取道从麦地、英底、大兔场经马鬃岭以至水城。一九三六年,红军二、六军团某团政治部主任欧阳崇庭到达纳雍,就在马鬃岭及阳长以角一带活动。
看来,马鬃岭不光是这一带活动的兵家必经险要,还是必争重地,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军事分界线。其实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它的“风采”也依然不减当年,它的军事战略地位虽减弱了,但交通地位却提升了。每天,不知有多少物资从这里运进和运出,毋庸置疑,这里曾经是纳雍出毕节境的一个咽喉要地。
马鬃岭,有时看上去是一匹动若脱兔的骏马,但换个角度一看,它有时候却静若处子,默默地躺在纳雍和水城之间,看两边的民众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生生不息地奋斗在历史车轮前进的声响里。
也许,《大定府志》所记载的马鬃岭范围要比今天我们所看到的这个标题马鬃岭广。据说,在历史的岁月里,还有一个叫马鬃岭的地方,与我们今天所见的这个马鬃岭遥相呼应,中间还有个宝贝叫“滚山珠”(纳雍驰名中外的苗族舞蹈),若果真这样,那 实 在 是 精 妙 。我们暂且就将这 大景象叫为“二龙抢宝”或者“二龙戏珠”吧!
纳雍县羊场民族乡境内的金蟾大山,海拔高近两千五百米。这个地理高度,是纳雍县的最高点。
站在金蟾大山之巅,一览众山,万峰齐聚,好不壮观。千百年来,这一方景致依然待字深闺,它那神秘的面纱久久未能揭开。在这面纱徐徐揭开的时候,我却有幸徒步翻越了这座巨无霸大山。
金蟾大山,属喀斯特岩溶山区,分布峰丛、石林、草地、峡谷、溶洞、瀑布等景观,其中峰丛景观气势磅礴、荡气回肠;大自然鬼斧神工,让石林独具一格;牧歌尽放的草地辽阔壮观、心旷神怡;极目远眺,那山间峡谷气势恢宏、如劈如削;近处的溶洞巧夺天工、诡秘莫测;潺潺的瀑布喷珠泻玉,不舍昼夜。
站在金蟾大山,远处的峰丛景观别具特色,朝晖夕阳,寒来暑往,不同时段有着不同的景致,时而薄雾缭绕,时而彩霞漫天……
重峦叠嶂中,蕴藏着村人眷恋大地的深深情怀,也育养着大山人骨头里的那份坚韧和不屈。
金蟾大山神秘的面纱,不仅在于山水风光,还在于它所藏着的那些“润物无声”的文化景观。
金蟾大山人文气息浓郁,民族风情多姿多彩,其中原生态的彝族、苗族等少数民族文化丰富。还分布有多处毛主席语录石刻(崖刻)、红军剿匪战场遗址、古城墙、水西军事遗址、少数民族文化等人文历史遗产。
一所溶洞学校,便是最好的例证。
羊场民族乡保卫村的“岩洞学堂”,是民国期间难得的一个“文化中心”。听别人这样一介绍,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让我萌生了前去一探究竟的想法。
保卫村坐落在金蟾大山这个金蟾的“嘴巴”下面,村庄不大,多民族聚居,山水灵秀,景色宜人。用摄影家的口吻说,这里是一个比较容易出大片的地方。
岩洞学堂有且仅有一位老师在里面上过课,教书老师名叫杨世科。杨世科及岩洞学校的历史,杨世科的孙子杨中书知道。
杨中书说,爷爷杨世科生于一八九一年,是晚清秀才。十八岁那年,他背着书籍盘缠从水城一个叫木果的地方,来到金蟾大山脚下的纳雍羊场,梦想把一身的文才传授给更多的穷苦人,让他们靠文化“突破”这阻挡人们通达外界的大山。
杨世科就地取材,就近找到了一个生在半岩上的山洞,作为传授学问的场所。“这怕是人世间最硬的教学硬件设施了!”杨中书笑道,没多久,爷爷就团上一小帮学生,正式授课,山洞里传出的琅琅书声,传到十里八乡,以致来此求学者一波接一波。
跟着杨中书的步伐,来到他家多年未居的老屋,只见他打开一个古旧的碗柜,刨开碗柜里一堆破旧书籍,刨出了一摞更为破旧的书籍。杨中书说这是他爷爷民国期间教书用的教科书。近二十本潮湿、腐烂、泛黄的“古教材”,让人看上去有一股文化的气息直逼内心。
趁着阳光,杨中书在来者的建议下将书摊开晾晒。仔细观察得知,古籍包括《千字文》《四字经》《四书旁训》、改良新增绘图《幼学琼林》、增像全图《三国演义》等。
从书中的内容看,杨世科还教授类似今天的历史、地理等科目。“我爷爷在民国期间教学用的教科书,以及其他课外书多达两三百斤,爷爷去世的时候,父亲背了两背篼烧了。”杨中书说,“这些年东扯西拉的,就剩这么几本了。”
山乡民风纯粹,在村民的指引下,我们来到坐落在村庄一侧半山中的岩洞学堂。由于历史变迁,岩洞学堂所发挥的作用已经悄然变了,代替琅琅书声的,是家畜和家禽的叫声。
幸运的是,多年的艰苦条件,并没有阻断每一个山里人的求学梦。而今,琅琅书声,响彻在不远处的保卫小学,孩子们的求学也不再像当初那样艰苦。数年前,一支公益队伍从东部地区募集善款,在这里实施了免费午餐计划,深山里的农家孩子从此吃上了热气腾腾的免费午餐。
而就是这一发生在金蟾大山的创意与关怀,最终触动了北京,撬动了由国家财政兜底的西部营养午餐的全面实施。
猛然回过头来,发现这些年已经走遍纳雍大地,时光在巍峨的山峦间不息地穿梭,时光在锻造美丽的苍生,并谱写坚硬抑或柔软的故事。纳雍的大美好,被涂抹在绵延不绝的山川大地上,至此,便有了这片热烈的土地生生不息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