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樱|我的母亲（十九） / 四六文摘

我的母亲（十九）

作者：咏樱

经过一路颠簸，晨子已经疲惫不堪。我带着他去吃了午饭，然后我们坐在医院等医生上班。我们坐在医院的长廊上。我让他躺在我的怀里，他一会儿就睡着了。望着外面灿烂的阳光，我的心中充满了忐忑。

是啊，命运究竟会给我一个什么结果呢？是沉重的打击还是意外的惊喜？我不知道。

到点了，医生来了，为晨。开出了检查单。我带着晨子来到做核磁共振检查室的门口。人不多，很快就轮到晨子，我让他不要害怕。我说：妈妈会陪着你，你不会觉得有什么难受。他懂事地点头，并不哭闹。

他一直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一直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待他，让他受苦。

检查完了，我们就在外面等结果。晨子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并不像其他的孩子一样跑上跑下。他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成熟，在这一点上，他像他的父亲。他们都是内向的，像一条安静的河流，不会时常发出充满喧嚣的声音。

后来，检查单出来了。我问医生：“结果怎样，脑袋里有东西吗？”

“你看，这个部位有一个囊肿，位置很不好，不能动手术。先观察，定期做检查。记住，不能放松警惕。”

那个时候，我的心是往下沉的，就像从高空坠落的小鸟。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将带着一个紧箍活着，命运一念动咒语，我的头就会炸裂。

晨子问我：“妈妈，检查的结果怎么样？”

我说：“你的脑袋里长了一个小东西，不过还好，也许它不会一直长大。走吧，我们可以回家了。”

这话是安慰晨子的，也是安慰我自己的。是的，我们都需要相信，它一定不会长大。

回到家，我把结果告诉了丈夫，他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即便问再多，也无济于事。我们除了等，除了期待命运网开一面，没有别的办法。

我把晨子的检查结果告诉了父母。

母亲追着问：“医生怎么说？要不要动手术？”

“医生说那个位置很危险，不能动手术。”

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晨子，怎么这么让人操心？”

以后，我每一次周末带晨子回父母家，母亲总是要上街给晨子买他最喜欢吃的菜。他是喜欢吃肉的，母亲每次都买，然后对他说：“晨子，你要多吃一点。多吃才会长大。”

自从知道自己的大脑里长了一个东西之后，晨子的情绪有些不稳定。6岁的孩子，有一天，在我们俩散步的时候，突然开口对我说：“妈妈，活着没有什么意思，我想死。”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无法理解一个这么幼小的孩子心里的想法。我说：“晨子，不是这样的，活着是好的。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美好的景色，会遇到很多有趣的人，有一天，你还会结婚、工作，有自己的孩子，活着，是真实而有意义的。”

他的大脑中总是装满了奇思妙想，可是，他很少跟我谈起。他知道，我一定会用成人的眼光来看待这些，然后给予无情的嘲笑或者纠正。然而，我并没有将他当成一个孩子，有时，我也跟他聊起我的苦恼。

“晨子，我知道你是爱你父亲的，可是，我好像没有那么爱。如果我跟你的父亲离婚，你会怎样？”

“你们离婚，我就去死。”他语气坚定地说。

他的话再次将我骇住了。我知道，从此，我再也不能有跟他的父亲离婚的想法，我必须死了这条心。这样也好，我们一家三口，不论怎样，都不会分开。我们坐在同一艘船上，除非这艘船沉没，否则，我们都没有下船的机会。

母亲经常会提醒我，要记得医生的话，要记得带晨子去医院定期做检查。后来，我又带着晨子去做过一次检查，医生说：“情况还好，囊肿没有继续长大。”我嘴里对医生说着感谢的话，心中觉得宽慰了许多。我想：许是命运不想再让我受苦，放过了我。

其实，命运这个东西是非常顽固的。就像一位患有偏执的病人一样，一旦他盯上了你，就不会轻易放手。

母亲开始变得喜欢忆旧。她的忆旧主要有两个内容，一个是强烈控诉我奶奶的自私，一个是极力赞颂我外婆的勤劳。在《我的外婆叫范翠环》这篇文章中，我写道：“我们住在公安大院的时候，我的外婆给人当保姆，她带了一个小女孩住到我们家里。她勤劳、肯干，很像鲁迅小说《祝福》里的祥林嫂，每天就知道埋头做事。种菜、洗衣、烧饭、带孩子，还有照顾我们，这些就是她的全部生活。她帮母亲做了不少的事，解决了母亲的后顾之忧。”

我的母亲怀念我的外婆是有道理的。我的外婆跟我的奶奶相比，确实有着很大的不同。外婆的身上，有着中国大多数妇女身上所具有的优良品质。那就是：埋头苦干，不叫苦，不抱怨，仿佛她们生来就是为了吃苦而活着。

相比之下，我的奶奶则备受谴责。我的母亲谴责她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她不勤劳，不肯干，不会做事；二是我的父亲每个月要拿五元钱给她，要供养她。所以，在我奶奶住的木屋因为火灾被烧毁暂时寄居在我家的时候，我的母亲对她百般刁难，有一次甚至将她做饭的炉子黑掀了。我的父亲被逼无奈，只好委曲求全地选择退让。他将我奶奶安置在啤酒厂附近一间基本废弃的平房。从那以后，我的奶奶就一直一个人生活。那时，她已经70多岁了，不过身体还好。我们这些孙子、孙女经常会过去看她，给她带一些好吃的。父亲也经常过去看她，给她带菜、带米，陪她聊天。

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是需要信仰的。我的奶奶没有文化，不识字，只知道自己叫张天南。她的基督教信仰救了她。即便一个人活着，她也有事可做，那就是，上教堂做祈祷，回来戴上老花镜看《圣经》。我不知道她怎么能读懂《圣经》。她认识那些陌生的字，这让我感到十分好奇。她并不因为我母亲对她做了不仁义的事情而心怀怨恨。她相信，一个好人死了会上天堂，一个坏人死了会下地狱。

作为黄家的长孙女，我备受奶奶的疼爱。她从不歧视女孩。而我的外婆，则认为一个女孩不需要受到良好的教育，只要嫁一户好人家就好。我不喜欢我的外婆，但是，我喜欢我的奶奶。她性情温和，从不轻易生气，说话总是轻声细语，有些像大家闺秀。

母亲对我奶奶不好，这一点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母亲是一个霸道，不讲道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