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田园诗的昨天与今天(四)

做人要单纯,作词也要单纯。

人复杂了没人缘,词复杂了没词缘。

-蔡世平 <<南园词话>>

■蔡世平,男,1955年8月出生,湖南省湘阴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国务院参事室华鼎国学基金会副秘书长,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湖南理工学院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中国楹联学会顾问,《中华诗词》编委,鸿雪诗词总顾问。系当代著名词人,其作品被评论家称为“旧体词在当代复活的标本”。主要作品集有:词集《南园词》《南园词二百首》《21世纪新锐吟家诗词编年》、楹联集《南园楹联》、散文集《大漠兵谣》、书法集《词随心动——蔡世平自书南园诗词》、诗论集《中华诗词现代化散论》。因《南园词》创作,引发“蔡世平文化现象”,评论、研究与赏析《南园词》的专著有《南园词评论》(李元洛、周笃文、王兆鹏等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旧体词的当代突围——以蔡世平南园词为例》(王雅平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南园风景——蔡词赏析》(何文俊著,线装书局2012)。

山水田园诗的昨天与今天-以孟浩然为例(四)

蔡世平

蔡世平||山水田园诗的昨天与今天-以孟浩然为例(一)

蔡世平||山水田园诗的昨天与今天-以孟浩然为例(二)

蔡世平||山水田园诗的昨天与今天-以孟浩然为例(三)

4、孟浩然的乡隐田园诗。

孟浩然的乡隐诗是指在家乡写的诗。孟浩然除赴京应试和并不太长的外地游历,他的一生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家乡南园。来看看他的几首“乡隐”田园诗。

   洗然弟竹亭

吾与二三子,平生结交深。

俱怀鸿鹄志,共有鹡鸰心。

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

达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

洗然是孟浩然的弟弟,这为我们提供了他家庭情况的一些信息。兄弟几个,志同道合,如朋如友,既是手足情,也是朋友情。他们在家一块读书习文,一块讨论问题,家庭民主气氛浓厚。且都怀鸿鹄之志,书生意气,或挥毫于翰墨,或清风于竹林。这样的读书耕种家庭,真是令人向往。我以为也只有在这样的家庭里才能走出像孟浩然这样的隐士诗人。

余光中写诗称颂李白“绣口一吐,便半个盛唐”。我看孟浩然的这诗也可以享此殊荣。当然整体上看孟诗不如李诗,也没有李诗影响大,但孟浩然的这首诗透出的是盛唐之气、盛唐之音。“唐音”,是后世对唐诗的二字概括,可谓准极妙极。因为唐朝远去,是何模样,眼不能见,耳不能闻,手不能触,但都心向往之。唯唐诗一诵,音韵铿锵,唐之气质、唐之风神、唐之色泽、唐之容貌,扑面而来,春风骀荡,养神益气,聊慰心灵。

《洗然弟竹亭》看似平淡无奇,如道家常,但在家常语里说出了“盛唐”。这里有魏晋名士的建安骨力、文采风流,但无魏晋名士忧谗畏讥、消极避世的人生态度。“鸿鹄”从“竹林”中起飞,“逸气”自“琴音”里飘出,魏晋血脉与盛唐精神天然融合,思情与诗意涓涓流淌,释放的是时代强音,彰显的是盛唐主旋律。隐逸诗人的“入世”与“出世”,于此间透露消息,似乎也预设了诗人一生的基本生命形态。

东陂遇雨率尔贻谢南池

田家春事起,丁壮就东陂。

殷殷雷声作,森森雨足垂。

海虹晴始见,河柳润初移。

予意在耕作,因君问土宜。

孟浩然的《春晓》《过故人庄》,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田园诗代表作。孟浩然是以隐士身份生活在乡村,对土地的亲近是自然的。他既不能像谢灵运那样以世家大贵族、大官僚的身份自居自傲,享受大庄园的气派与豪奢;但也不是像陶渊明那样有时躬耕田亩,流泪流汗,向土地讨生活。孟浩然可以不务农桑,但又不能不关注农桑。这首诗写的就是自己与生产劳动有关的事情。

春耕时节,壮劳力都在东陂劳动,施肥整地,播种栽秧。这时候雷声殷殷,老天送来了一场及时雨。这雨真是大啊!雨幕垂天,森森如幛,把地都浇透了。雨过初晴,彩虹斜挂,河柳摇欢,农人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无不笑逐颜开,争道今年又是一个好收成。诗人也殷勤向老农问长问短,问这问那,问这稼穑如何栽种,问这青苗如何管理,问这泥巴地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并表示自己其实也是意在田亩农桑的。孟浩然与土地、与农民的感情,亲切如见。

5、孟浩然山水田园诗的精神气质与艺术特征。

孟浩然的诗读多了,读沉了,读静了,就会读出名堂来,读出感觉来。孟浩然山水田园诗的表现方式是一个“简”字,精神气质是一个“人”字,艺术特质是一个“空”字。

我读古人的诗,最喜古人的简。诗经是简,乐府是简,三曹是简,二谢是简,陶渊明是简,白居易是简,王维、孟浩然也都是简。孟浩然的诗几乎都明白如话,好读易懂。神如行云,舒卷自如;意如流水,活活生波。深在浅处,似浅实深。

孟襄阳的这个“人”字,是与天同高与地同厚的一个“人”字。我甚至有一个小小发现,任何大诗人都是与天同高与地同厚的“人”。屈原是这样的“人”,曹操是这样的人,陶渊明是这样的“人”,李杜苏辛是这样的“人”……孟浩然也是一个这样的“人”。他们的诗往往视通天地,思接古今,下笔便不同凡响。你看屈原的《天问》,你看曹操的《观沧海》,你看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诗大呀!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李商隐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毛泽东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不说了,好诗莫不如此。

孟浩然的诗也是这样天、地、人,三者融为一体的。“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与诸子登岘山》)“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舟中晓望》)孟浩然的诗总不让“人”缺席,而是处处见“人”,而这个“人”是孟浩然的个人小情感,但同时也是天和地的大情感、人类的大情感,亲切如露,与时间不隔,与读者不隔,这就是好诗的精神气质。

再来看孟浩然山水田园诗艺术特质的“空”。

“空”不是诗空,无内容的空,而是诗人的“心”空。心空才能容得下大物,放得进天地。这也是所有大诗人的共同之处、共通之处。心空不是无物,而是物能在诗人心里任意流转,也能让物随时空任意流转。许多写诗的人不明白这一点,拼命往心里塞物,往诗里塞物,结果弄得心里水泄不通,诗里也水泄不通,读了叫人透不过气来,憋闷得很。而往往这些物又都大而无当,俗而无神。真正的诗人在写作之前是要把心掏空,然后打扫干净的。这样写出来的诗才有可能大气、空灵、干净、透亮。

孟浩然的诗心是空的,他写诗随便的一个句子,随便的一个什么物体,一座山也好,一条江也好,大到一片天地、一方人事、一川风物,都能顺顺当当地放到心里来,放到诗里来。无论读哪一首,都能找到这样的感觉。他行文不拖沓、不纠缠,干净爽朗。即使表达复杂的心绪,也能大气流贯,如《望洞庭湖赠张丞相》。

作为隐逸诗人的山水田园诗,是要通过现实的山水田园,再造诗人心中的山水田园;通过自己再造的山水田园,彰显独具特色的隐士身份,从而实现隐士的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那么,如何做到形隐与神隐的统一,也就考验着隐逸诗人山水田园诗的水平。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无疑做到了这一点。他既没有像李白那样“天生我材必有用”个人能力的旗帜张扬,也没有像陶渊明那样“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愤世嫉俗之语。他的山水田园诗既展示了盛唐士人的入世要求,也表达了隐逸诗人的出世思想。他的诗代表了盛唐不达士子的精神面貌,因而具有普遍意义,也才受到包括李白杜甫王维在内的集体赞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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