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右北平,今天的北京就无立足之地
Book Review
探照灯好书评委 | 金理 (复旦大学教授)
陈福民先生的新著以专栏文章形式在《收获》发表时,就以其搜罗之勤,征引之博,识断之精而引人注目。以文学研究者的身份而谈史地算不得跨界,整全的智慧岂因现代学科分界而受辖制。钱钟书先生谓“史家追叙真人真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并特为指出这一方法“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可见文史不分途,尤其在获致史识、历史想象力时,文学移情对于历史研究当有助益。
且举书中一例:像我这样的普通读者对“飞将军李广”颇多好感。陈著却以多条有趣的证据揭示飞将军的真面目:汉文帝识人目光如炬却从未重用过李广,他也是整篇《史记》中唯一一个被提及个人战力技艺的正规军将领,言下之意有匹夫之勇而非统帅型军事人才。最难得的是,陈著将个人地位升降联系到了时代迁变:李广个人主义的行事风格,只能与此后儒学逐渐取得正统地位的社会结构和价值标准渐行渐远。以上判断确乎当得起钱钟书先生所谓“入情合理”。因实地考察的参与,本书断非“纸上文章”;但我还是尤为珍重文学研究者的底色,比如飞将军这一章最后的转折:“离开了一些不合时宜的事物,世界也许会显得更加单调。”
文 / 陈福民
遥想右北平
右北平与北平,亲密无间,唇齿相依。但它们是不能混淆的。
右北平是一个伟大的地名,与北平的联系千丝万缕。但它比北平大得多,更古老得多。右北平像一个经历过无数世纪风霜雨雪而心胸宽广的父亲,贫困艰辛又豪迈粗犷。它把自己朴素坚忍和乐善好施的性格全部遗传给了北平。它包围并庇护着北平,世世代代从生到死。没有右北平,今天的北京就无立足之地。
沿着华北平原北部的边缘地区,北平停住了自己的脚步。她守在长城内侧,把一切都托付给了右北平。在古代中国历史上,右北平大约是第一个被官方命名的拥有“北”这个方位词的地方,因此可以将它视为中国的北方之源。虽然现代地理学告诉我们,北纬40度以外大致都是北方了,但是在河西走廊以北,在巴丹吉林沙漠以北,在阴山山脉以北,广袤的沙海、戈壁与深厚的黄土限制了绿色,也限制了人们的脚步与目光。对于中原文明来说,上述地方经常是可以想象的美丽“绝域”,却难成为热土。正如王维在《使至塞上》中所描述的那样,壮美,苍茫而孤寂: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大地的魔法师掌管了这一切,让瀚海横绝,关山难越。这里的塞上,是隔阻了信息的场景,是难以企及的生命之旅的边缘。难怪诗人们的眼中和笔下那么多对“西出阳关”的感慨与愁思。如果极而言之,则是“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然而同样是塞上,右北平却是有温度的,它向着华北大平原敞开了自己。在被华北人民亲切地称为“坝上”的那些地方,随处可见驰骋与忙碌的身影。因为“坝上”并不是单纯的游牧区域,农业耕种很早就在那里扎下了自己的深根,滋养着草原和土地上的人。在“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世代劳作里,在“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的辛勤欢乐中,从北纬40度南下的凛冽寒风与得得马蹄,都渐渐被和煦轻盈所感动所熏染。先民们“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这是伟大的足迹,也是北方向南方致敬的注目礼。它诉说分离之苦,也无悔于跋涉艰辛。于是我总是很狭隘地想,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当我们在说“北方”的时候,其实都是在说右北平吧。
右北平,是中国最早的北方。它是我亲爱的故乡,是我的精神乐土。我一直想写一写右北平,写一写它的辽远与博大,也写一些它的清贫与忍耐。但它太朴实无华了,既不喧哗也不张扬,一直以来它都是沉默不语的。在历史的雨雪风霜中面貌沧桑表情淡定,它的贫苦与荒凉,铸就了它天性中的坚忍与平淡。它一如既往毫无存在感地存在着,到了后来,它连它那让人骄傲的称呼都失去了。它没有激动也没有抗议,像天道循环一样,安静有序。因此,它似乎是以自己的姿态昭示人们,它是不适合大声说出的。
它适合遥想。
从幽州到兰亭
刘琨死后,长城与黄河完全失守,中国的防卫线向南收缩了将近十个纬度。以建邺为都城的东晋王朝凭借长江天堑,勉强保住了半壁山河。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
这个故事被称为“新亭之泣”,是个在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典故,后来经常被南宋文人借来形容不得不南渡的家国之痛。此时在建邺,偏安的东晋达官贵人们难以忘怀曾经的北方美好生活,也很难改变风雅奢靡的习惯,每到好日子,就去一个叫新亭的地方赏花喝酒。有一次喝着喝着,聊到山河破碎有家难归,都悲悲切切哭起来。丞相王导一下怒了:大家应该同心协力打回北方去解放全中国,整天这么嘤嘤嘤的,有意思吗?这个时候,话讲得还是很豪迈。
就这样无所事事过了三十多年。其间,北方的游牧民族“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无暇南顾,而南迁的中原世族与江南土著豪强之间,在经历了最初的龃龉、竞争与磨合之后,终于达成了谅解,东晋因此在长江以南站住了脚。到了公元353年,这一年暮春的一个好天气,又有一群人在“会稽山阴之兰亭”吟诗喝酒。其中一位叫王羲之的人,与王导同出魏晋名门望族琅琊王氏,是王导的子侄辈。在当时,他是公认的写字儿写得最好的人,大家一致推荐由他为今天的雅聚做个总结。于是,他略作沉吟便展开笔墨,不疾不徐张弛有道,又信手而为。谁也没想到,当年这随意的一写,竟成就了中国书法史上的一段佳话。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 ……
这就是名垂千古的《兰亭序》,这就是被古今骚人无数次仰慕、讴歌与意淫的“永和九年的那场醉”。显然,此时的他们不会再相对哭泣,而是更加飘逸清静不知所云了。从新亭到兰亭的短短几十年,当年王导的勉励与豪迈已经烟消云散,滚滚长江东逝水不舍昼夜风急天高,却也都并入“引以为流觞曲水”的恬淡命运,如今只剩下几缕若有若无的“幽情”。毕竟生活还得继续。而王羲之真正的了不起之处,除了“天下行书第一”之外,还在于他仅仅用了三百余字,就刻画出了南渡文人墨客那浸入脊髓的寂寞与无聊。通篇《兰亭序》,“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好像真切地说了一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游走在捉摸不定的玄虚伤感气息里,升天入地,雅致清扬而不及物。
但我以为,这可能是一个假象吧?他小心翼翼地隐藏在虚无感背后的那些往事,经过时间的淘洗与磨损已然面目全非,是需要翻开“情随事迁”“已成陈迹”的诸多不堪回首,去用心体贴和辨认的。我隐约感到,这一番看似不留痕迹的轻描淡写,多多少少,都要承载着一些“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的黍离之悲。那无以名状的感受正如缕缕游丝,从兰亭飘向中原,飘向幽州以及北纬40度,连接起一片不可断绝的岁月山河。
(本文摘编自陈福民 著《北纬四十度》,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