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女神叶嘉莹:母亲的突然离世,令她猝不及防

诗词女神叶嘉莹,1924年出生,如今已是九十余岁的高龄,可举手投足间,依然秀雅、端庄。亲自听过叶嘉莹诗词课的台湾诗人席慕容回忆:叶嘉莹老师在台上的光辉,是她顾盼之间那种自在与从容,仿佛整个生命都在诗词中涵泳。人和话语合而为一,她就是那个美的本身。

每次看到自带光芒的女性,总会联想到她的母亲。也许在一个女儿身上,总是不由自主地会折射出母亲的影子吧。于是,近观诗词女神的母亲,自然也是收获有加。

叶母姓李名玉洁,字立方,下有一个妹妹,嘉莹称作“姨母”。从小,玉洁父母双亡,姐妹俩跟着叔叔长大。嘉莹所说的外公外婆,实际上就是叔外公、叔外婆。

玉洁还有一位未结婚的姑姑,像男人一样撑着这个家,一直照顾着她们姐妹。这位姑姑,嘉莹叫为“三姥爷”。(玉洁的父亲,嘉莹称大姥爷;玉洁的叔叔,嘉莹称二姥爷。)

李家除了叔叔一个男士,剩下的清一色娘子军:外祖母、姑姑、婶婶、玉洁,再加上妹妹。玉洁在家中,是承上启下的那个。这一中间角色,锻炼了她大气、干练的性格。她学着姑姑的样儿,照顾外祖母;更处处模仿姑姑,学着操持家务。

虽然父母早亡,但玉洁姐妹家境殷实,两人都接受了良好的旧式教育。后来,玉洁在一所女子职业学校任教。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人为叶父提亲,介绍了玉洁。旧式婚姻,婚前两人不能见面。叶父叶廷元,北大外文系毕业,在国民政府航空署任职,算是高级公务员。他很聪明,就假借到校参观,听玉洁讲课。衣着得体,文静秀雅,一听之下,甚慰我心,她,就是那个对的人。

可玉洁这边,回到家很不开心,说有一个男子,竟然在她的课堂上,听了足足一个钟头。

不用莫明其妙,缘分天注定,两人结为百年之好。

玉洁嫁入叶家,从此定居在北京西城的察院胡同。

这是一座四合院,可以归于高档小区的范畴,由嘉莹的曾祖父当年购置。大门上方,黑底金字匾额,上有“进士第”三个大字;大门两侧,各有一个石狮,外边是门洞。院子里,砖铺地,大花盆里,种有石榴树、夹竹桃。内院有大荷花缸,荷花和鱼并养着。

当年,叶云乡来过这所宅院,描述着——

一进院子就感到那种宁静、安详、闲适的气氛,到现在一闭上眼仍可浮现在我面前,一种特殊的京华风俗感受……

1924年,嘉莹就出生在这座深宅大院。

叶氏兄弟两人,嘉莹的伯父旧学底子深厚,尤其喜欢诗词、联语,修养极深。他对嘉莹视同己出,见她也喜欢诗歌,更加欣喜、愉慰。

嘉莹十一岁,伯父就教她做诗。平常家居,伯父与嘉莹谈起词人别号,各种掌故,了然于胸。

一次,伯父说起清朝词人陈维崧,别号“迦陵”,是中国词人中写词最多的。而迦陵频伽是佛经里一种鸟的名字——山谷旷野,多有迦陵频伽,出妙声音,若天若人,紧那罗等无能及者。

这让嘉莹觉得有趣,记忆犹新。大学时,顾随老师拿嘉莹习作,去发表,叫她起个别号。“迦陵”与自己的名字“嘉莹”很相近,就用了。

这就是《迦陵诗词稿》、《迦陵杂文集》等书中,“迦陵”一词的由来。

玉洁为人宽厚慈和,婚后专心相夫理家。嘉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夫妻恩爱,儿女双全,玉洁很知足。

天冷下来,玉洁就买来粗毛线,请人为三个孩子织成毛衣外套。嘉莹一直记得:有件毛衫,浅驼色、边上用红色毛线织的花纹;还有白色的帽子,也用红毛线织的花边。每次,嘉莹穿着去学校,高班同学总是喊着“红边儿小孩、红边儿小孩”,一股欣羡与欢乐的氛围。嘉莹回家告诉妈妈,玉洁总是很开心。

每年农历六月十二,是玉洁外祖母的生日。老人家,在李氏家族中辈分最高。自然,她的生日,成了亲朋好友中的大事。那天,李家宅院里都要搭起席棚,请厨子来家做饭。此外,沿席棚子底下都要挂上帐幕,上边是玻璃框的京剧戏出,非常隆重。玉洁很重视这次聚会,总要为孩子们穿上新衣服。同时,她自己也是相当注重仪表,把头发梳得特别整齐,一丝不乱。当然,玉洁最得意的还是,听到自己的至爱亲朋夸赞她的孩子们。

孩子,是母亲最珍爱的珠宝。对着一个母亲,夸她心爱的孩子,此话,绝对真理!玉洁,也不例外。

玉洁只有嘉莹一个女孩,管得很严,不许出去玩。小时候,她没有荡过秋千;冬天北平的北海、什刹海结了冰,许多男孩,女孩都去溜冰,她不会;女孩玩的抓子儿、踢毽子,她压根没见过。

嘉莹说,我真是关在院子里长大了,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去读书了。

玉洁常带着孩子回西直门的娘家,那儿离什刹海很近。沿着什刹海中间的一条长堤走到北海的后门,从后门到北海里边,嘉莹与大弟、小舅舅(玉洁叔叔的孩子,只比嘉莹大三岁,长姐为母,玉洁视这个小弟弟,如同自己的孩子一样。)到处乱跑,打闹。也许,那就是嘉莹记忆中最狂野的活动了。每当这时,玉洁就坐在北海“漪澜堂”里,悠闲地品茶,静静等着她心爱的孩子们。

与同处北京的林海音相比,嘉莹就如同养在深闺的花朵,秀外慧中,对着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而海音就像一只散养的小鸟,从小跟着爱搬家的父亲,一路好奇,一路观察,潜移默化历阅人间世态。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前人总是那么具有前瞻性。在择偶的大事上,嘉莹与海音的选择立见高低。不过,那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在嘉莹入学的年龄,家里请了一位家庭老师,就是玉洁的妹妹,嘉莹的姨母。

玉洁从自身的成长经历领悟:儿童幼年时记忆力好,应该多读些有久远价值和意义的古典诗书,而不必浪费时间去学一些“大狗叫小狗跳”的无聊语文。

当然,丈夫也是双手赞成,夫妻两人,意见一致。

嘉莹记得——每天下午跟姨母学习语文、数学和书法,上午是我和弟弟自修的时间。上午,我们做昨天的作业,昨天的《论语》读到哪儿了,要把它背下来;昨天留的数学题,都要做完;大字、小字各应写多少篇,也都要写完。午饭以后,姨母就来了,再上新课。每天就是过这这样的生活。课本是朱子的《四书集注》,姨母并不详细讲解那些注释,只是说一个大概,然后让我们去背。

幼学如刻。在记忆力最好的年龄,读最经典的书籍,这也是古人的智慧所在。

嘉莹感慨:好的作品,它有很丰富的内涵,你把它背下来,很奇妙的事情就发生了,它随着年龄的慢慢增长,以及对人生体验的逐渐丰富,每个阶段都会有更深入的体会。直到今天,《论语》也仍是我背诵得最熟的一本经书,这使我终生受益。我确实因为读诵了《论语》,而在性情方面有了很大的转变,我逐渐体悟到了儒家思想中的柔顺而坚韧的美德,因而改变了我以前的倔强急躁的脾气。

这一切,归功于玉洁妈妈的决策,孩子读书,从经典开始。

嘉莹十岁,走出家门,就读笃志小学五年级。一年后,考入初中,玉洁奖励她一套开明版的《词学小丛书》,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和纳兰性德的《饮水词》,是嘉莹的最爱。玉洁还买了一套所谓“洁本”的四大名著,《红楼梦》中,诸姐妹吟诗填词,嘉莹是一读再读。

叶父极其偏爱嘉莹,因为她读书用功,成绩很好。不论中文,还是英文,不管是诗词还是古文,她都喜欢背诵,而且是大声地吟诵。

嘉莹,虽是家中唯一的女儿,玉洁教育她,不光读书,而且什么都要学会,包括女红。

嘉莹中学上的是女校,有家事课,至此她学过烹饪、缝纫、绣花、钩针、织毛衣。一次,嘉莹绣了一对枕套,是学校作业。

玉洁很明事理,她对女儿说:“大伯那么喜欢你,就把你第一次做的手工成品送给大伯吧!”

收到侄女礼物的大伯,自然也是欣慰有加;这个秀气、聪慧的侄女,没白疼!

玉洁,是个精益求精的母亲。她告诉女儿,女孩光会绣花、织毛衣还不够,还要学会做衣服。那时,女士都穿旗袍,而旗袍做起来也是相当的繁琐,尤其那个斜大襟。

玉洁到底曾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面对复杂的缝制旗袍,她按部就班地教女儿先从基本针法开始,倒扣针,明针暗缝,撬贴边;接着盘扣,北京人叫“算盘疙瘩”,之后还有各种盘花,比如琵琶花、葫芦花、蝴蝶花。一系列程序下来,嘉莹真的就有了自己的作品,真的就为自己做了件旗袍,穿上了。

简直为玉洁妈妈的教育模式打call,太经典了!就是按部就班,不疾不徐,每一程序学精学透,好的结果自然水到渠成。

玉洁嫁入叶家,上有公婆,还有嘉莹的伯父一家,关系相对比较简单,相处融洽。老人过世后,留下一些房产。因嘉莹父亲在上海的航空公司工作,常年不在家,就由嘉莹的伯父管理这些产业。所得收入两家公用,吃饭,请佣人的花销一并列入公中。单单做衣服的款项,就由各房管各房的,自己负责。

玉洁,着实是个理财高手。丈夫在航空公司赚的钱,刨去必要的开销,剩余的都存了起来。之后,她亲自找人设计,用积攒下的钱在西直门东新开胡同盖了五座小四合院。每座院子有七间房子,三间北房、两间东房和两间西房。

玉洁计划,将来安渡晚年,五座院子,她与叶父一座,三个孩子每家一座,再给娘家留上一座。儿孙绕膝,天伦之乐,这样的愿景,着实令人向往。

五座宅院中,也有嘉莹的一份。从这儿,也能看出玉洁对三个孩子一视同仁,并不因嘉莹是女孩,终究要嫁人的,而有所取舍。反而,更能体察玉洁愿把女儿留在身边的一片至诚。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院子还未完工,七七事变,北平沦陷,那时,嘉莹十三岁,幼弟只有五岁。等齐齐整整的五座宅院一盖好,就被日本军官盯上,强租下院子,而叶家的人一天都没住过。作为嘉莹,叶家长女的她,曾经去过日本宪兵司令部,交涉房租一事。

在日本人的铁蹄下,能收到房租已是难得;要再论多寡,就纯属没事找事了。

补上一句,1949年解放后,嘉莹的姨母与续外婆(玉洁叔叔的续弦),也曾住过这所房子。毕竟,娘家人受益于玉洁的高瞻远瞩,不负她的一片苦心了。

沦陷区生活,十分艰苦,家中的佣人都走了,玉洁亲自为儿女做饭。叶父随航空署转至成都,杳无音信。

这里,有一丝不解,梁实秋《槐园梦忆》中曾说——抗战期间,前方后方邮递无阻,我们(梁实秋在北碚,妻子在北平)的书信往来不断……

难道航空署是保密单位,不得随便泄露地址?

在这一时段,嘉莹得了肺积水,玉洁彻夜难眠,寝食难安。关山阻隔,丈夫音信不通,女儿一场大病,种种的担忧与焦虑,玉洁郁郁成疾,身体日渐衰弱。

1941年,经西医诊断,玉洁得了恶性子宫肿瘤,要在天津动手术。那一年,嘉莹刚刚考入辅仁大学。

当时,学校刚开学,嘉莹要求同去。玉洁坚决不同意,说她小,只让小舅舅陪着。两天后,小舅舅来电,玉洁开刀后,情况不妙。但她坚决要回北平,连夜坐火车,住进一家西医医院……等通知嘉莹赶到时,母亲与她,已是阴阳两隔,年仅四十四岁。

按照中国的传统习惯,已过世的人不能再运回家里。玉洁的遗体就被运到北平的嘉兴寺,停灵在那里。嘉莹总是清楚地记得,母亲棺殓时,那种钉子钉在棺材上的声音,久久不散……

当初离开家时,母亲还是好好的;虽然久病,但并不是卧床不起,怎么说走就走,一去不复返了呢?嘉莹一百个想不通,虽是悲痛欲绝,但再也找不回母亲了!

叶家的坟地,在京西的香山。那时为母亲送殡用的是马车,路远,送到了,天已晚,住了一夜。

寒夜,凄清;冷月,悲凉。

回来后,嘉莹写下一首小词《忆萝月》——

萧萧木叶。秋野山重叠。愁苦最怜坟上月,惟照世人离别。

平沙一片茫茫。残碑蔓草斜阳。解得人生真意,夜深清呗凄凉。

后来,嘉莹将此诗拿给顾随老师看。顾随在诗稿上批了几个字,“太凄凉,年轻人不宜如此。”

中国的传统都说,诗是见灵性的。从小孩子脱口而出的诗句,就大概可以看到他的性格,看到他一生的遭遇和命运。

十一岁的马一浮,其母去世。卒之前日,为考孩子学业,她指庭前菊花命作五律一首,限麻字韵。马一浮应声而就,诗云——我爱陶元亮,东篱采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本是仙人种,移来处士家。晨餐秋更洁,不必羡胡麻。

母亲听后喜道:“儿将来不患无文,但诗乏烟火味,则少福泽耳。”

一首小诗,让马母看到了命运的玄机。“诗乏烟火,少福泽”,成了马一浮一生的真实写照。

嘉莹的命运,又是怎样呢?

失去了母亲庇护的嘉莹姐弟,相依为命。那年,嘉莹十七岁,大弟十五岁,最小的弟弟只有九岁。每天早上,嘉莹要为小弟穿上衣服,送他上学。

所幸,他们有好伯父、好伯母,慈爱关心,照料有加。伯母是大家闺秀,知府的女儿,平日里不苟言笑。她烧饭时,嘉莹要去帮忙,伯母总是不肯,要求嘉莹专心读书。家中人人穿的布鞋,也是伯母亲手做的。

嘉莹后来诗云,“所赖伯父伯母慈,抚我三人各成立”。

抗战胜利后,叶父回到北平。此时,妻子玉洁已离世四年之久。

夫妻再见,已是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等到叶父第二次从上海回家探亲时,当时的嘉莹正准备远赴南京结婚。在她临行前不久,叶父亲笔写下悼念妻子的八首诗。作为女儿的嘉莹,亲手把诗装在一个框子里,放在母亲遗像前。

只是那时的她,忙着整理行装,未将诗抄录下来。也许,嘉莹心想,举行完婚礼后,很快就会回到北平老家。可是,世事难料,政权更迭,之后嘉莹去了上海,最终来到台湾。

当嘉莹与父亲在台湾相聚,前尘往事,都已经恍如隔世渺不可寻。不仅嘉莹不再记得父亲的诗句,父亲自己也已经不复记忆了。这是嘉莹心里最为难消的痛,最为对不起父亲也对不起母亲的一件终身憾事。

母亲过世,是嘉莹遭受的第一次人生打击,真是“回看来路已茫茫,行行更入茫茫里”。

俱往矣。

生活就是一场修行,得到了磨砺,就变得坚强;经历了失去,就会懂得拥有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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