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丨李文林:部队大院的孩子

作者:李文林

修改:卓娅


大院子弟泛指过去机关家属大院的子弟,这其中部队大院的子弟是这个泛指之中重要的一部分。

建国初期,部队刚进城、跑马圈地,机关院大,家属院更大。那时候的内蒙古军区可是兵团级的大军区。我记得,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从博物馆向北走,过了铁路后一直到赛马场,路的两边基本上都是部队的院子。

这些院子大多是新建,有苏式建筑的味道,最典型是二五三医院的建筑。也有日伪时期遗留下的老房,如麻花板的木楼、军区司令部院内那几栋带木地板的平房。

那时候呼市的确不大,向北过了这些大院就是野滩荒地。好多院墙上画有巨大的白色石灰圆圈,大人们说是可以吓唬狼!狼我们没有亲眼见过,记忆中倒是在夜里听到过几次枪声,天亮后有人说是哨兵在驱赶狼。

这几个大院分工的很清楚:司、政、后三大部,还有二五三医院,每个大院办公区和家属区都有砖墙和哨兵相隔。麻花板木楼住的全是家属,司令部院那几栋地板平房则是处室或二级单位的办公室,还有一些单身宿舍。
那时候汽车很少,几个大院都设有马车班,马圈、草料库、马棚、饮水槽……应有尽有。
政治部可能是因为人少、机关小,所以办公楼不大,但是院子可不小。那儿有一个巨大的训练场,军区机关的汽车连和机关警卫营也设在那里。司令部机关院最漂亮,机关楼东边是花园,楼前的树篱、松柏,肃目庄重。后勤部的院子乱一些,草料库、加油站、物资库……

如果用现在的话讲,那个时期的生态环境真好,让人怀念。蓝天白云是标配!几个大院间的路旁有一条小河,我们可以在那里抓鱼逮泥鳅。这条小河顺着路向南流去,汇入博物馆前的护城河。院内还有一个养鱼池,旁边有座水塔,那下边的水渠中可以逮到一种背上带刺的小鱼……大院的马车班常有黄鼠狼出没,机关的一些年轻参谋干事就在那里安放一种叫“活棺材”的装置逮它。我们常常能在草料库抓到刺猬。

家属院很热闹、和谐。绝大多数军官家属随军后才进城没有工作。她们多来自各地农村、牧区。好多阿姨都是说着半生不熟的汉语。想起来她们的说话特有意思,一些阿姨见到我总是先蒙语:

“豪勒伊的努?”
紧接着,就跟一句汉语:“吃了吗”
于是我养成了习惯,阿姨用蒙语问话时先不急于回答,汉语一跟出来就好交流啦!好多年过去了,有些阿姨还在认为文林懂蒙古话。

妈妈那个时候是家属院党支部书记。在直政部的领导下,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定期组织家属们给连队战士拆洗被褥、学校放假时组织院儿里的孩子们参加各类活动、少数比我们大的哥哥姐姐们要找工作还得帮助他们与地方政府联系、介绍,再加上东家长西家短的邻里纠纷或偶尔的夫妻矛盾,那个忙呀,印象中就没有闲的时候。那真是激情燃烧的岁月。

大院的生活肯定是军事化的。清晨,嘹亮的起床号声拉开大院一天的生活大幕。夜晚,悠扬的熄灯号声告诉大家一天过去。我们是听着军号声长大的。1960年代的郭兴福大练兵,我们的业余时间几乎都泡在了训练场边。看刺杀、看格斗、看攀楼、看一万米跑下来的大汗淋漓的战士。大院子弟没有不会打枪的,因为家家有。大院子弟都知道从军的艰难困苦,但是都认为理所应当。

我们很早就开始了解牺牲的含义。1960年代初部队出去平叛,那时候家在乌盟军分区。机关一些叔叔上了一线。部队走了没有多久,机关会议室就布置成了灵堂,摆放了好多花圈。隔些时候,正面墙上的照片就要更换。照片中有熟悉的叔叔,不久前还在家里和爸爸吃过烩菜;但是大多数不熟悉,都很年轻。

机关有一位军医叔叔去了没有几天,照片就挂在了墙上。他的爱人、机关唯一的女军医,在床上摆放了一套叔叔的军装,军装上摆满着叔叔的照片,她的头发上系着一条白色缎带,默默地流泪。机关首长担心出事,在她的门外、窗外的楼下都设了哨兵。我们明白了:牺牲不是仅仅存在于回忆录之中,它就随时存在于我们的身边。只要国家一声号令,我们的父母都会赴汤蹈火!

这样的环境成长起来的我们,自然彼此像兄弟姐妹。大院很封闭,有食堂、有商店、有幼儿园、有门诊部,机关有农场、有牧场,在乌梁素海还有个大鱼场。即便是在三年困难时期,部队还可以组织打黄羊打野猪,衣食住行自我保障的很好,所以和地方接触很少。这也造就了我们的单纯和对外部社会的不了解。军人打仗行走天下,从五湖四海聚集到一个院内,各地的风俗、战争中的故事,在这帮孩子中耳濡目染,形成了豪爽、仗义的性格。

临近大院一条马路的对面,是铁路家属宿舍区。两个院子的孩子间的战争时有发生。交手仗不多,多是相隔百八十米投掷石头瓦块儿……记不起来是谁了,在一次打斗时拿出父亲的小口径步枪打了几枪,这可惹了大祸,虽然没有打到人,可他的父亲在机关受到了严厉批评。

还有一次玩儿捉迷藏,我画了一张大院平面图,标注得十分详细。玩儿的过程当中被机关保卫干事发现,那时候蒋介石正在叫嚣反攻大陆,常有报道在沿海抓住偷渡的特务。我画的这张图落到特务手中怎么办?这可是重大泄密呀!我连人带图被送到了爸爸的办公室……

虽然遭到了严厉的训斥,但是我也从爸爸的眼神中看出些许赞赏。后来他问我:“这图真是你自己画的?”我点点头,心中竟然有几分得意。

大院的生活很丰富。学校放假期,院内的孩子们就马上被组织起来。每周看电影、集体步行去呼市周围野游,个别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的还开大会批判。那时候都是住平房、家家户户相连,各个家庭之间几乎没有秘密可言。在学校的成绩高低、表现好坏,可以说全院的人都知道。这也养成了孩子们坦荡的性格。

有时候孩子们玩儿的也会出格。记得有几个孩子突发奇想要试一试TNT的威力,他们搞了几棒炸药埋在大院墙外老乡家的土墙下,燃起一堆柴火,几个人坐在大院墙上看热闹。火是起来了,烧得那几棒炸药滋滋的冒泡,就是不炸。幸亏让干部发现,没有再引发大祸。事后全院儿的子弟被整顿了好几天。但是经过这件事情,我们知道了没有雷管引爆,TNT也不会爆炸。

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那么爱吃。我们曾经结伙从通风口跳入部队那巨大的菜窖里去吃萝卜。吃饱后望着三米多高的通风口无法出来。好不容易费尽力气装了几麻袋土豆垫起来,爬出来刚刚露头就被守株待兔的管理员抓了起来。
平叛部队在分区院内集结时,我们不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只是发现大车上有那么多好吃的。带果仁的面包我们平常根本见不到,于是又结伙去偷。吃的那个高兴呀!后来听到了哀乐、看到了花圈和照片,那个后悔、内疚无以言表。
有一年,部队组织演习。我们也想看,大人们不允许,又不知道演习场在哪里。于是我们就用平时在训练场上学来的侦察技能,找准车行方向、顺着沿途的调整哨兵,步行几十里如愿以偿地找到了演习场地。若干年后,我用同样的办法找到了爸爸被隔离关押的地方。
也许是部队大院生活的影响,我从小向往军队生活。1965年夏季,听闻总参在院内招收机要班学员。我兴冲冲地报了名。机要局长征求爸爸的意见,爸爸不同意。他让我继续读书,当兵的事情以后再说。这个决定无意中改变了我的人生。
大院生活的变化是在那场疾风暴雨式的运动来临以后。爸爸们分化了,有趾高气扬的,有灰头土脸的;妈妈们也说不到一块儿了,有闭嘴不言的,有分外活跃的;孩子们玩儿不到一起了,院里再无人组织,家境相似的结成了不同的小团伙……

伴随着父辈的境遇变化,一批又一批的大院兄弟姐妹们参军走了。有的很快就穿上了四个兜的军装。我没戏,司令部直政部的郭协理员对我说:

“你还想当兵?笑话!”
我们家被撵出了大院,撵到了呼市郊区五里营农场果园旁边的一座破败的小院。那里有两排旧平房。1950年代曾经是一个电台监测站,已经荒废多年。一共撵去五家,我们家被分配住在食堂餐厅和伙房。条件比较艰苦,可是心情不再像在大院那么压抑啦。五个爸爸不知道在哪里被关押,五个妈妈尽心竭力的支撑着五个家。
五个家有十几个兄弟姐妹,我们一同去城里去买粮、一同去给被关押的父亲送日用品、一同去煤场用板车往回拉煤、一同对付时不时专案组对妈妈们的调查盘问。我们还一起出去打架,为了维护小院。五里营那几年的生活场景一直深深留在我们的记忆中。

这个时候,我们也快成人了。十五六岁的年龄,虽然开始有了点主见、但是仍然懵懵懂懂,对许多动荡和变化都不理解。社会的大乱,撞击着我们初懂人事的心灵。父母没事儿的,孩子们十分活跃,带红袖章、讲血统论;家长不红不黑的,孩子们四处游逛、惹是生非;像我这样的家长一开始就被审查批斗的,学校里的红卫兵组织不要,院里的孩子们不理,于是结识了地方一批家境相同的孩子,因为我们的父母大多相识,这批人都是很早就参加了革命,现在都同样被打倒在地。共同的遭遇使我们有共同的语言、情感,并且感到了温暖。这一时期形成的友谊持续至今。

就在这个时候,我和地方圈子的哥儿几个去了农村。这也成就了我,经过几年的农村生活后,农民推荐我上了大学。记得在大学毕业后的那年,父亲已经恢复正常工作。一天,我偶然听到了爸爸在客厅和郭协理员的对话:
“首长,老二还在农村吧,我们准备安排安排。”
我看不见爸爸的脸,只听他轻轻地说了一句:
“再说吧……”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地方工作。也许是命中注定,1980年基建工程兵在内蒙古组建黄金部队,我因为专业的缘故工改兵到了部队。这件事情让爸爸很失望。他原想,当时在他的六个儿子中五个兵,只有我上了大学。他很看重这点,希望我能在所学专业上有所建树。却没有想到我又当了兵。
他在北京高等军事学院学习了半年,才知道我也成了军人。他一直没有和我扯明了谈,但是他对我的期望值显然和我自己所走的道路不同。我好多次从他的眼神中看到过遗憾。

改革开放了,部队大院也彻底改变了。封闭、自给自足的大院在社会发展的进程中已经完全不同于往日。我们也许是能记住以往部队大院的最后一批人。我们这茬人,真还没有几个当上了将军。大多数人离开部队后都在地方工作。有吃公家饭的,也没有做多大的官,有下海拼搏的,也没有见到有多大的资产。现在都差不多退休了,虽然两鬓斑白、却发现身上依然都保持着一些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身上都有着军人家庭培养出来的特质:耿直、仗义、坦荡、坚强、嫉恶如仇。可以说大院子女本色依旧。

一次我和一个战友在格日勒老阿妈奶茶馆吃饭。相隔两三个桌有三个人在喝酒。一瓶白酒、一盘凉菜,酒已经下去大半,凉菜也基本没了。我的战友对我说:
“是不是认识你,他们从咱们一进来就在看你。”
我回头看看,面目沧桑的几个人似曾相识。这一看,他们站了起来,拿着酒瓶,走了过来。
“二哥,喝一杯酒……”
这个称呼,只有大院的小兄弟们才会这么叫。因为我很早就走出大院在社会上闯荡,年龄比他们大点儿,他们是随着弟弟叫我的。
寒暄一气,坐回去了。我让战友去把他们那桌的账结了。战友回来对我说:
“他们点完菜就把账结了,说是怕喝多了赖账……”
我无语。望着他们的背影,我忽然意识到我们老了。

从改革开放到现在近四十年,每一个大院子弟几十年的生活都是一本书。个中的酸甜苦辣,就像那少半瓶白酒,滋味如何要喝下才有品味。又像那半盘凉菜,陪伴白酒抑制着酒精的作乱。到了这个岁数,不会再计较太多了。但是,就现在社会上的乱象而言,军队和父母曾给予我们的教育、我们的底线绝对不能丢掉。这个底线就是革命军人的荣誉!它绝不能买卖、不能交换,更不能践踏。

我记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评判自己走过的路时,有两条标准:一是自己的奋斗都献给了伟大事业,二是所犯过的错误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年轻。回过头去看,我们都曾经因为年轻犯过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是,我们走过的路同样溶入在共和国的成长历程之中。
大院和大院子弟都是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形成的。相比同龄人来讲,部队大院子弟显得更加单纯,但他们对军队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情感。毕竟他们是在部队大院的生活中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步。而这段生活奠定了他们人生道路的基础,并且将陪伴他们终身。
谨以此文献给:
部队大院的孩子,我的兄弟姐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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