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庵游记
新修的石门庵
在岭南佛教史上可以写上浓重一笔的西宁寺庵,似乎只有石门庵。
2021年2月6日,庚子岁腊月二十五,我终于来到了我仰慕已久的石门庵。
我对石门庵的认识,始于郁南的旧志。民国二十六年《旧西宁县志·卷三十·古迹志·寺观》载:
石门庵在城东三里(《鼎湖山志》作梅砰庵。今按:庵额题“梅砰禅院”)石门山(详见《山川》)明崇祯间,僧湛慈建。(有兴宁堡田三十一亩。《旧志》)国朝康熙僧广达重修。(《采访册》)
关于石门庵的名称,《鼎湖山志》作“梅砰庵”。但修志时修志人员看到的庵额是“梅砰禅院”。如今旧额已不在,新额由六榕云峰大师所题。
六榕云峰大师所题的匾额
新额从右到左,第一个字“槑”,是“梅”的异体字。第二个字“坪”,与旧志所载的“砰”不同。个人判断,旧志所载的“砰”字当为错别字,因为异体没有这种写法。第三个字本应是“禅”,而“禅”的异体并无六榕云峰大师此种写法。个人认为六榕云峰大师所写也是错别字。但我们可以知道,六榕云峰大师所题庵额,还原成规范的简化字,应该是“梅坪禅院”。
我站在石门庵前,看着云峰大师新题的匾额,在春日下午温暖得有点炎热的阳光下,我仿佛回到了340年前的康熙二十年(1681年)的春天。当时,石门山上的梅花已经凋谢,但石门庵外开山祖湛慈种植的小松一片勃勃生机。光鹫,这位后来的岭南诗僧,就在石门庵里向湛慈提出收他为徒的请求,但湛慈没有答应。光鹫不死心,不久又再次、三次请求拜湛慈为师,但都同样遭到湛慈的拒绝。这就是岭南佛教史上著名的“三请三辞”。
关于这个“三请三辞”的掌故,光鹫在他的《纪梦编年》是这样记载的:
(庚申)八月,至西宁……有梅坪山……中有高僧湛慈谅公居焉。湛公宗门先辈也,参遍诸方。晚归隐于此。禅教兼通,四方学者多从之游,予闻其名久矣,一见倾盖如平生,日久往来,周旋既久,尽吐疑情,决别不遗余力。自幸得遇良导,请求依止。坚辞不纳,曰:子见地高远,惟习气未净耳。水边林下,保养圣胎,不久当成大器,予不足师也。三请三却,予心已折之矣。
湛慈三次拒绝光鹫拜师的原因,表面上说是湛慈认为自己没有什么值得光鹫学习的,其实是因为光鹫“习气未净”。
光鹫《鼎湖山志》
关于湛慈,光鹫的《鼎湖山志》有《第三代继席弘化石门和尚年谱》《湛慈和尚传》《本山第三代住持湛慈和尚塔铭》等有关湛慈的生平资料。还收录有湛慈撰写的《鼎湖山庆云寺铁浮图碑记》。据此,我们对湛慈可以有一个非常全面、详细的了解。
湛慈名传謜,湛慈是他的字,因为曾隐居在西宁的石门山(即梅坪山),因此以“石门”为号。他是顺德县龙津冯氏的儿子。据说小时候玩游戏,湛慈就常常用泥沙堆积成佛塔,带领其他小孩围绕着佛塔下拜,盘腿端坐,做得与僧人的礼仪一样。年纪稍大,湛慈的言行举动都表现出一种稳重和从容,且心地仁慈,爱护万物,不苟言笑。认识他的人都说是高僧再世,将来必定能延续佛法并发扬光大。湛慈7岁的时候,向父母提出出家的请求,父母自然不同意,湛慈就整天哭泣,不吃饭,恳求哀切。父母知道湛慈的志向无法改变后,送他到本乡的慈度禅院,顶礼膜拜仰素禅师,剃发出家。
湛慈在慈度禅院的僧人中年龄最小,但意志最坚强。服事效劳,常常比其他僧人主动。师傅教授佛学理论,他看了一遍就能背诵出来,并能自己理解其中的意思,不需要师傅解说。23岁那年,湛慈来到鼎湖山,顶礼膜拜云顶和尚,接受具足戒。
云顶是岭南高僧,湛慈在他身边13年,深入钻研佛教戒律和教义,参验考究佛学的义理。因为学习《楞严经》有醒悟,湛慈立志到全国各地学习佛教,互相印证,参悟佛理。36岁那年,湛慈离开了云顶,他首先来到了杭州报国寺。
《鼎湖山志》中的《第三代继席弘化
石门和尚年谱》《湛慈和尚传》
湛慈来报国寺的目的是听大师讲法。他混迹在众人之中,没有被人发现。一天,湛慈与讲主讨论佛学义理,反复问难,一直追问到精深微妙的问题。讲主十分佩服湛慈的佛学智慧,推荐他为副讲。湛慈也不推辞,竟然担任起了杭州报国寺的副讲,而且讲得很好,每次讲法,都不落言诠,也不违背帝王的旨意,直言指出佛教戒律,无所回避,而且言简义赅。众僧倾听了湛慈的讲法后,都说是前所未闻,因此远近相传,前来听讲的僧人越来越多,纷纷赞叹道:很少遇到这样精通佛学的高僧!
讲主发现湛慈佛性非同一般,于是对湛慈说:“你是禅宗高僧,不应该在讲席中久屈,应到佛学造诣更高的高僧那里去参悟,让造诣更高的高僧为你这条龙点睛!”
听了讲主的话,湛慈辞别讲主,到南京天界寺谒见觉浪和尚,提出留下来参禅佛理。觉浪见湛慈如此真诚,答应把湛慈留下。
在天界寺参禅了1年多时间,顺治十五年(1658年)冬天,38岁的湛慈结束在觉浪和尚处参禅,回到广东,再次来到鼎湖山,辅助二代住持在犙法席。湛慈作为庆云寺的监院,管理庆云寺事务长达6年之久。
康熙二年(1663年),43岁的湛慈被解除监院职务,于是来到西宁车滘山中,一瓶一钵,隐居潜修。这时候,一位叫麦滋庄的佛教徒与其他几位佛教徒一起,请湛慈到梅坪建庵,湛慈于是移锡到梅坪,在这里修建了梅坪庵,成为该庵的开山祖。
光鹫画像
说完湛慈,我们再说光鹫。光鹫又名成鹫,生于1637年,卒于1722年,是明末清初岭南佛教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著名高僧,一生志高行洁,梵行精严,名著禅林,同时也是著作等身的佛门学者、卓有成就的书画家、有重要影响的遗民诗人。学术方面,著有《老子直说》二卷、《庄子内篇》一卷。书法方面,今人麦华三在《岭南书法丛谭》中评曰:“兴酣下笔,满纸狂草,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漓骊半无墨,大有癫素遗风焉。”绘画方面,目前已知道成鹫传世的作品有2幅,一幅是《花卉卷》,另一幅是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所藏的扇面。《花卉卷》是一幅两丈多的巨幅长卷,工写结合,书画并茂,蔚成大观,堪称岭南重宝。诗歌方面,收录在《咸陟堂集》中的诗歌就有1000多首。这些诗歌不泥古法、抒发性灵,去言筌,得真意,获得了《清诗别裁集》的编辑者沈德潜的高度评价:“所著述皆古歌诗杂文,无语录偈颂等项,本朝僧人鲜出其右者,拟之于古,其惟俨、秘演之俦欤?”
光鹫对湛慈十分尊敬和崇拜,有《过梅坪赠湛慈老师》诗一首:
远公卜筑得幽奇,削取巉岩作坦夷。
碧甃牵泉通一线,青山邻郭阻千岐。
石门高峻人稀到,梅子酸甜独自知。
手植万松将荫屋,想君从此撤籓篱。
湛慈是从西宁的石门庵到鼎湖山的庆云寺担任三代祖的。而后来光鹫也担任了庆云寺的七代祖。两位岭南高僧在石门庵的传奇性交集,是岭南佛教史上的佳话,仅这一点,就让西宁其他寺庵难望其项背了。
但可惜的是,如今龙井庵、龙蟠庵等古庵已重振雄风,石门庵却还是如此破落!湛慈这位开山祖泉下有知,不知有何感想。
其实,石门庵所在的石门山,其旅游资源比其他西宁古寺所在的山岭都要丰富。光鹫在《纪梦编年》说:
去翠林里许,有梅坪山,山之阳石壁峭立,中通一洞,窈窱幽邃。初入,疑无路。行数十步,豁然别有天地。遍界皆梅花,落英如糁雪,冷香逼人。
康熙三年(1664年)岁贡生区国龙有《大峒岩》诗。康熙五十七年《西宁县志·卷之十二·艺文志·诗》收入此诗时,在题目后注曰:“即石门,去城东三里。”诗云:
穹然三石自成门,石上仙人巨迹存。
路黑总依鸣涧踏,崖倾全仗古藤扪。
安排尽见神工幻,疏凿因思禹绩尊。
我欲岩巅构亭子,日来高枕卧云根。
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举人。曾任山东堂邑县知县的西宁官井人廖曰敬写有《大峒岩》诗,曰:
大峒旧有石门寺,年来登眺经数四。
向疑山精挥长斤,斫通石窍嘘天云。
重檐复屋何屃屃,横者如楣竖如帜。
穹窿门界青天开,阊阖风高佳气来。
神人司阍立何处?阶戺层层积烟雾。
微闻河汉地底鸣,下穿无极腾光晶。
停午日景射一线,石罅天心掩映见。
周遭藓壁森巉岩,鸟篆蝌文回超凡。
王烈不作中散死,字大如斗孰辩此。
蜿蟺螺壳透禅关,木犀花开香满山。
凭高看石石皆俯,二十八宿纷可数。
我将鞭尔奔罗浮,添修石洞与石楼。
又将叱尔归天上,琼宫贝阙屹相向。
石但点头无一言,四山松籁声悠然。
莲社得酒石共醉,黑甜独枕星辰睡。
石门山大石垒叠
邑人金光绶也有《游石门寺》一诗曰:
玲珑开一壑,累石透层层。
暗壁闻流水,纡门掩古藤。
道穷通野寺,屐响出山僧。
试问谈经处,顽头点未曾。
而最让人对石门山神往的,是康熙四十年(1701年)担任西宁县知县的李以宁的《游石门庵》(四首):
其 一
探梅共指石门庵,暂谢尘劳半日谈。
妒杀山僧无个事,洞天胜处享云岚。
其 二
诘屈层层石腹穿,藤萝翳日树含烟。
南荒最僻泷西地,不信人间小有天。
其 三
危石嵚崎绕画屏,竹梢松鬣上青冥,
阿谁点缀烟霞外,几处凭虚布野亭。
其 四(时映水梅盛开)
南北枝头烂漫开,淡红浅晕蕊珠胎。
分明一树桃花放,洞口渔人得入来。
石门山的风景真是太优美了。民国二十六年《旧西宁县志·卷三·舆地志(三)·山川》是这样介绍石门山的:
大峒岩即石门山,在城东五里(《李志》),近山麓有大石无数,盘礐崎嶬,叠成如门,上有仙人巨迹。石下流水涓涓,穿岩而出,游人从石罅螺道而进,悬崖欲压,疑于无路。及出峒,豁然开朗,石门庵在焉。
与幽美的自然环境不协调的,是如今的石门庵。庵是近年新修过的,但与龙井庵、龙蟠庵相比,修得太过寒酸了。而且新修之后,庵里并没有僧人,也没有什么游人,香火冷冷清清的。
在石门庵门外,我看到了一块木刻,上面的文字为:
梅坪遗迹旧幸今日安禅有地勉完功德。十二传弟子印雪敬立。
摆放在庵门外的木刻
有人认为这块木刻是庵里楹联中剩下的上联或下联。但我觉得存在不好解释的地方。“十二传弟子印雪敬立”无疑是落款,如果这块木刻是楹联,应该是下联才对,但末字“德”却是仄声,末字仄声,则应该是上联才对。究竟这块木刻是庵里什么性质的木刻,个人觉得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除了残存的一两件建筑构件外,庵里的古物,似乎就是这块木刻了,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块木刻竟被放到门外,任由风吹雨打日晒!
面对如此不堪的石门庵,看到文物被如此糟蹋,我的心十分不快。真的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石门庵能迎来一位有德行的僧人,延续开山祖湛慈的事业,重振石门庵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