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稚丨等到我一死，再也没人记得她
鲁稚：作家，亲子教育专家。著有《随心写出好文章》《三年能走多远》等十余部家庭教育著作，《你不来我也等》《正在消失的物品》等十余部散文、随笔。
看到一个心理学教授的发言稿，谈到中国绝大部分被诊断为神经衰弱的人，其实都是抑郁症。
突然想到妈妈，她年轻时就有神经衰弱，我小时候也一直看到家里有谷维素，知道她吃这个药，有调节植物神经改善睡眠的功能。父亲自传里也提到，妈妈年轻时身体不好，经常失眠。但他的归因是她读书时年龄偏大，记忆力下降，因为要背大量功课，特别是英语、古文和数学，学起来很吃力，压力太大，造成神经衰弱。妈妈以前也多次讲到，她因为背功课搞成了神经衰弱。
妈妈求学的路是很曲折的，也很艰辛。一个农村女孩（且是远离中心城市的偏远农村），11岁才启蒙读书，不久就遇到“解放初期”，因局势混乱退学回家，帮着父母料理家务。从父亲自传的记述看，“解放初期”应该指的是1951年左右，因四川的“解放”比北方要晚一些，那时母亲的年龄应该是16岁左右。由此推断，她11岁上学，读了5年左右小学就遇上“解放”，回家3年，直到1954年局势基本稳定才又重拾学业，考入初中，到县里上学。那时她已经19岁了。然后，22岁考上县高中。25岁考入四川师范大学（当时叫“四川师范学院”）。大学毕业29岁和我父亲结婚，30岁生我。
这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啊，这段经历足见母亲的不一般。写到这里，我简直想大哭一场。我为何在她生前一直没有意识到，她竟是如此不凡的一个人！我为何没在她活着的时候就向她致敬，让她在活着的时候就知道我的敬仰！
在那样的年代，遍地文盲，男人不识字都平平常常，女孩到了十七八岁就该谈婚论嫁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她，作为一个偏远农村普通人家的女孩，是什么力量驱使着她，让她19岁了还要上初中，22岁还在上高中，25岁考入大学！那不是普通的大学啊，四川师范大学，当时四川的一流大学！
父亲4岁就上私塾，虽然家贫，但一直住在县城，读书虽然是断断续续，但从小学到初中、高中，也算接受了完整的教育。而且他向来成绩好，在当年的“县中”也算得上是学霸，拿奖学金的，还担任了班长。如此的条件，他也只是考入了四川师范大学，成了母亲的同学。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妈妈，她作为一个11岁才开始识字的农村女孩，小学只上了五年就回家干活，她凭什么能够在19岁的高龄又重新踏进学校，最后就考进了那个在四川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
母亲，她真的不是一般人！她内在的东西很可能超过了父亲。或许，我身上很多以前归功于父亲的遗传，其实应该归功于她。
但是，她这一生确实是压抑的一生，也许她并不平淡，也有很多精彩，只可惜她去世太早，又没留下文字的东西，现在已无从考究。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不平常，她没有珍惜自己，也没有人珍惜她。终其一生，她像岩缝里的一棵小草，就那样自生自灭了。她长年的神经衰弱，其实就是压抑的反应。她太善良，太隐忍，她是那么的温柔，从来都是细声细气……我从小到大，没有挨过她一次打，甚至没有挨过她一次骂，我怀疑她根本就不知道怎样骂人，骂人的话她根本就说不出口……我是家里的独女，她中年失去生育，当父亲想收养亲戚家一个男孩时，她坚决阻止，说怕我吃亏；她在我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就给我做了两件“的确凉”衬衣，粉红色，两件！那时候，一个大人拥有一件的确凉衣服都是了不得的事，我有两件！她在我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存钱，存那种10年期的“零存整取”，说以后给我结婚用！她在我18岁的时候，送给我一条丝巾，说我长大了，成人了，爱美了……高考前，父亲想让我学理科，将来当医生，我自己想学文，哪怕学出来没什么用，她站在了我一边，“她想学就让她学吧”，她说……她和我一起听越剧《红楼梦》，一起为林妹妹哭……她带我去看花园角落里偷偷长出的橘树苗，商量要不要把它移到花园中间……她生病住院，医生抽血，手上抽不出，到大腿根找血管，针头在松弛的皮肉间游来游去，我不敢看，她却面色平静，仿佛那针头扎的不是她，只是一个瓜果……最后一次与她对视，她已经很虚弱，斜倚在床头。父亲出差，我处理完家务，也要走了，只剩她和保姆。那晚停电，借着烛光，我和她道别。她似乎有话要说，但又忍住，最后说了句：“你走吧，你去忙。”我回头看她，见她眼如烛光，散射出暗夜中最明亮的光芒，闪闪烁烁地，一直望着我。我忽然有种不好的感觉，不敢多看，转头走了……谁知，那竟是最后一眼！
母亲的生日是端午节的第二天。她说过，小时候大人们总是开玩笑，说她是来拣剩菜剩饭的。她晚生了一天，没赶上节日的丰盛，只能拣些残渣余孽。真是一语成谶，她这一生确实没有丰盛过。想起母亲，我心中总是无尽的痛。
我为什么现在才醒悟！她去世太早，很多东西已永无踪迹。我好多年前就有过愿望，想替她写点什么，那时大舅、大姨、二姨、小姨都还活着，还可以从他们那里听到些东西。但总是忙，忙些莫名其妙的事。总是拖，拖到老人全没了，再也无处可问。痛悔。母亲竟就这样完完全全地消失了，等到我一死，再也没人记得她，我的妈妈。
配图：Dmitry Kustanovich
本文为原创，所获赞赏将全部转给作者。欢迎转发到朋友圈、微信群。公号转载请与本阳台联系获得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