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发言的城府

大会不发言，小会不发言，前列腺发炎。此也城府，环境使然。

昔时，击壤老人只知作息耕凿，不知帝力之何在；今者，为一口饭，冒万死以求一生，卑微地活着，像牲口一样活下去，为自己，也为山妻稚子一家人。世道多险恶，你得会防备，婉言喻之可喜，直言不讳可嘉，却还是要管住自己的嘴。“能够的话，最好不要思考；万一思考，最好不要写出；即便写出，最好不要发表”，活脱脱明哲保身之言。网络问政，电视问政，微博问政，微信问政，还是“今天天气哈哈哈”为好。各安生理，毋作非为，万般滋味，都是生活。一些社会说真话的成本，与另一些社会说假话的成本等同，人只有在情形里，才能理解此情形。

对不了解之人，三缄其口，能远离则远离，不能远离，保持间距。多数时候，争论源自不同的三观，而非事物本身。王小波就此感叹：“在我周围，像我这种性格的人特多——在公众场合什么都不说，到了私下里则妙语连珠，换言之，对信得过的人什么都说，对信不过的人什么都不说。起初我以为这是因为经历了严酷的时期（文革），后来才发现，这是中国人的通病。”议可议之人，论可论之事，志同道分，各行其宜竟其事，而相识甚晚，仅此而已。成人世界里，遇可以敞开心扉言语者，也为数不多之快哉事，哈哈，你又双叒叕说多了。生逢百罹，心有余悸，一句话惹得横逆之来，严酷时期的所谓“反革命”，即妄议中枢、妄议大政者。

万籁无声，时闻寒蛩，似断似续，如诉如泣。学人忧国，死生以之，说来容易，做起来难。现代人的崩溃，默不作声，看起来静若止水，正常不过，实则糟心之事，已溢碗沿，久而久之，麻木不仁。余所思，未必彼所知，仕途污秽，学风益损，所有赞颂，别有用心，美在心里或挂在嘴边者，皆已中弹。流水淙淙不堪听，无闻耳畔鸟和呜，清醒者时有。

笔削褒贬之法，切齿之声可闻，眼看着周遭世界被一群宵小之辈毁坏殆尽，却不容他人一二议论。自以为是，不容异己，自己一身毛，却道别人是妖怪，慈禧便放话，“今日令吾不欢者，吾必令彼终身不欢”，好在那时尚有租界可藏身匿命。权力就是根据自己的目的，去影响他人行为的能力，于是乎正言不发，万口如封，谄媚相与，千颜一容。禁锢时代，有人弱弱一声，即万山回响般的呐喊。

世有不可磨灭之物质，更有不可动摇之精神，天地悠悠，怆然涕下，想来令人景仰，由敬生感，忾然于怀。鸠形鹄面，啼饥号寒，奔走骇汗，声嘶泪尽，非人人能够做到，临大节志不夺者，无论文事武略，无论成功与否，不是四海同钦之英雄，也是众人钦佩之好汉。1942年10月19日，延安召开有二千多人参加的鲁迅逝世六周年纪念大会，萧军在会上宣读了对王实味问题的《备忘录》，引起与会作家不满。周扬、丁玲、刘白羽等当场与之展开辩论，萧军舌战群儒，越辩越勇，会场上鸦雀无声，无人退席。据王德芬《萧军在延安》回忆：辩论从傍晚至深夜，双方依旧僵持不下，大会主席吴玉章见状起身道：“萧军同志是我们共产党的好朋友，我们一定有什么方式方法不对头的地方，使得萧军同志发这么大的火！大家都应以团结为重，我们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应当检讨检讨！”萧军回复：“吴老的话使我心平气和，这样吧，我先检讨，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错，行不行？那百分之一呢，你们想一想是不是都对呢？”丁玲仗势健讼：“这百分之一很重要！我们一点也没错，百分之百全是你的错，共产党的朋友遍天下，你这个朋友等于‘九牛一毛’，有没有都没有关系！”萧军回斥：“既然如此，你尽管朋友遍天下，我这‘一毛’也不愿附在‘牛’身上，从今后咱们就拉、蛋、倒！”说完拂袖而去。

偶遭诽谤，力绌愿违，苏轼《留侯论》则将忍辱不辩者也称作英雄：“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言不等于无言，不辩不等于无辩，有道是大直若屈，大辩若讷。

远看人好美，近看没有嘴，此乃画中人物，也现实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