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宗师发明

大宗师发明
译:十方
1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1)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道自然的运动,知道人类社会的运动,就已经是认知的极点了。
2)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道自然的运动,是懂得万物都出自自然。
3)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利用自身的智力已经掌握的事物规律,来研究自身智力未掌握的事物规律。
4)知之盛:认知极高的境界。
5)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认知需要有所凭借才能判断是否正确,而作凭借却不一定是确定的。
6)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所谓人之非天:怎么确定我所认为是天作的而实际不是人为的,我所认为是人为的实际不是天作的。
7)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有真正了解大道规律的人,才能总结出正确的规律。
发明:人的认知往往受到各种干扰,只看到外表而无法看到本质。而且我们所依托的经验帮助我们做出判断,但我们所依托的经验,却未必是正确的。但能指导我们的真知,也就是事物的本质规律,确实存在的,只是等待我们去发掘。而这个世上,存在这样的人,他们总结出了真知,并且将真知一代代传承了下来。



2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8)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不以众凌寡,不以成就傲人,不谋算各种事情。
9)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错过了机会也不会后悔,赶上了机会也不自得。
10)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登到高处不会感觉害怕,下到水中不会感觉濡湿,进入火中不会感觉灼热。
11)知之能登假于道者:认知能抵达大道规律的人。
3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12)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上古的真人,睡觉的时候不会做梦,醒来之后,不会为生活担忧,不会追求甘美的食物,呼吸时气息深长。
13)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真人的气息从口鼻一直通到脚底,普通人的气息只到喉咙。
14)屈服者,其嗌言若哇:普通人被生活所压迫,言语像被堵在喉咙里,声音轻浮。
15)其耆欲深,其天机浅:人如果嗜好和欲望太深,那么天生的智慧就会很浅。
4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16)其出不欣,其入不距:不为出生欣喜,也不抗拒死亡。
17)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不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也不在意自己往哪里去。
18)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无论接收到什么都感觉欣喜,忘记死生而回到自己的本原。
19)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不因为自己的感觉而忘记大道规律,不以人力来做自然所做的事情。
20)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志,应当是忘。颡,额头。頯,质朴。他的心就像忘记了所有的事情,他的容颜总是清静寂寥,他的额颡宽阔。
21)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冷肃的时候像秋天,温和的时候像春天,喜怒哀乐跟四季一样自然而然出现,与人们相处和谐,而没有人知道他的底蕴。
22)亡国而不失人心:灭亡了敌国而不会失去敌国的民心。
23)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利益恩泽一直延伸到后世,而不偏爱什么人。
24)乐通物,非圣人:乐于跟人们交往,不是圣人。
25)有亲,非仁:有私亲,不是仁人。
26)天时,非贤:伺机行事,不是贤人。
27)利害不通,非君子:不知道利害之间的关系,不是君子。
28)行名失己,非士:行止为了名声而是去自己的本性,不是士人。
29)亡身不真,非役人:丧失生命也不能实现理想,不是能胜任统治的人。
30)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这些都是被统治者所统治,被管理者所管理,而自己无法适应这种管理的人。
发明:故圣人之用兵也之下,都与本文无关,应当是错简。真人,就是参透大道规律的人。因为他参透了大道规律,所以能适应一切环境,无论是水、火、还是世俗的社会。他不会去作伪,而是直率地袒露自己的想法。而他胸怀天地,所以能包容一切世间的事物和人们,因而人们也总能与他相处和谐,却又无法了解他深邃的内涵。



5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也,崔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广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31)义而不朋,不足不承:神情高峻而不自矜,好像没有什么能力而无法承担什么事务。
32)与乎其觚而不坚,张乎其虚而不华:态度安闲,特立独行而不固执,胸襟宽阔,内心清虚而不浮华。
33)邴邴似喜,崔崔其不得已:欣喜的时候似乎格外高兴,而做事的时候又像是出于不得已。
34)滀乎进我色,与乎止我德:容颜和悦让人容易亲近,德行深厚让人乐于追随。
35)广乎其似世,謷乎其未可制:胸怀宽广好像这个世界,动静自得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限制。
36)连乎其似好闭,悗乎忘其言:思想深远好像要自我封闭,心意飘忽又好像忘记了要说的话。
37)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用刑律作为治政的主体,用礼仪作治政的辅助,用智慧来选择正确的时机,用规矩来作为行道路。
38)以刑为体,绰乎其杀:用刑律为主体,不会去胡乱杀人。
39)以礼为翼,所以行于世:用礼仪来辅助治政,所以他的主张能通行与世上。
40)以知为时,不得已于事:用智慧来选择正确的时机,是因为做事的时候不是主动去追求成功,而好像是出于不得已。
41)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人真以为,应当是人其以为。用规矩来作为行道路,就好像说只要有脚就能够上山,而人们还以为那是健行的人。
42)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人们喜好的东西,本质上是相同的,不喜好的东西,本质也是相同的。
43)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那些同一的东西,本质上是相同的,而那些不同一的东西,本质上还是相同的。
43)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本质上同一的东西,跟天为是同类的,本质上不同一的东西,跟人为是同类的。
44)天与人不相胜:天为和人为的两种特性不相冲突。
发明:圣人的行为,总是出于自然,因而恬静自安,无为而为,这是遵照人的自然属性行事。而他又需要管理社会,制定律法、礼仪、规律让人来遵守,让社会有秩序运转,这是遵照人的社会属性行事。遵照自然属性的行事,本质上都是相同的。遵照社会属性的行事,看起来似乎是不同,而本质上,因为这些规矩都是依据大道规律制定的,实际上仍是相同的。



6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45)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人力有时候无法干预,是因为这是事物内在的运动。
46)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人们总是称天作为父,并且身体力行来爱戴它,何况比天更高的呢。
47)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人们相信国君比自己尊贵,不惜为国君而死,何况比国君更高的呢。
发明:比天、国君更高的,是道,是事物运动的内在规律。



7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48)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用对方吐出的气息来呼吸一点湿气,用对方吐出的唾沫来沾染一点湿润。
49)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与其称颂尧的英明,批判桀的残暴,不如忘掉一切君主以及他们的对错,而回归到认识大道规律的过程中去。
发明: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种情意不如不要,还不如在江湖中永不见面而自由自在。人世间也一样,与其在尧和桀的统治下歌颂咒骂,还不如忘掉他们,回归大道规律,而自由自在生活。



8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循。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循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而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50)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天地给我以生命,让我活着的时候劳苦,让我老的时候安逸,让我死的时候安息。
51)善生善死:把活着看做好事,那同样把死亡看做好事。
52)藏舟于壑,藏山于泽:山,舢。把小船藏在渠沟中,把舢板藏在大泽里。
53)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夜半的时候,那些拥有巨大力量的潮水把它们带走,而藏它们的人还在睡觉而不知道。
54)藏小大有宜,犹有所循:藏这些大船小船东西藏得很妥当了,而还是有可能被冲跑。
55)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循,是恒物之大情:把天下藏在天下里面,就不会跑掉了,这是事物的本质决定的。
56)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人们总是因为接受了人的形体,成为了人而欣喜。
57)人之形,万化而未始有极,为乐可胜计邪:人的形体千变万化不可胜数,对每种形态都欣喜,那快乐还数的过来吗。
58)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循而皆存:圣人会在那些什么都不会被带走的环境中生活,而与万物同在。
69)善妖善老,善始善终:妖,夭。把出生看做好事,把衰老看做好事,把开始看做好事,把结束看做好事。
70)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万物所依据而存在的,各种运动变化所依据的大道规律。
发明:人受命于自然,人的一切都是自然赋予,都值得人珍惜。生命总是在不断变化,生老病死的规律是人抗拒不了的,是无法躲藏的。如果把对接受到的一切都感到快乐,那人生的快乐就无穷无尽。那什么地方的东西是无法被带走的,那就是大道规律。因而依照大道规律生活,把死生都看做好事,就可以与万物同在了。




9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勘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71)有情有信,无为无形:《老子》“幽兮冥兮,其中有情兮。其情甚真,其中有信”。有内在的本质,有外在的表现,不会强行去做什么,没有固定的形状。
72)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可以感知而不可接受,可以领悟而不能看到。
73)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它自己为自己的根本,还没有天地的时候,它就自古以来永恒存在。
74)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它让鬼成为鬼,让神成为神,生出了天,生出了地。
75)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它在最远端的上面而不称为高,在六极的下面而不称为深,在天地生成之前而不称为久,比上古还早而不称为老。
76)挈天地,袭气母,不忒不息:统领天地,合和元气,不差错,不终止。
发明:大道规律,存在于事物运动之中,可以感知、推算、领悟,但无法看到,无法触摸。因此它没有外观形状,但确实是存在的。而且规律自古以来,便始终存在,从宇宙最初始便存在,天地万物都是它所生成,并在它的规则中运转。古往今来的圣人们,都是参透了部分社会规律,而获得了事业的成功。




10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77)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有了圣人外在的才智而没有圣人内在的心境。
78)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我讲我圣人内在的心境教给他,大概他就能成为圣人了。
79)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陪同着他教给他,参天后他才能忘记外面的世界。
80)外物,外生:忘记周围的环境,忘记自身的存在。
81)朝彻,见独:像早上做梦醒悟过来,感受自己独立于万物之外。
82)无古今,不死不生:看透时间而无古无今,看透生死而无死无生。
83)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失去生命的并不是死去,存在生命的也不是生存。
84)为物无不将,无不迎,无不毁,无不成:它对世间万物,没有不送走的,没有不带来的,没有不会灭的,没有不生成的。
85)撄宁:让内心的扰乱平息。
发明:圣人是参透大道规律的人,要参透大道规律,需要内在心境,和外在的学识。要忘记社会、忘记环境、忘记自身、忘记前事,然后能找到大道规律。时间、生死,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大道规律的一种表现形式。因此,死,不是死亡,而是物质形态的一种变化。生,也不是生存,也只是物质形态的一种存在。因而参悟大道规律,其实就是让自己摆脱外物的干扰,获得内心的宁静。



11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
86)副墨,洛诵,瞻明,聂许,需役,于讴,玄冥,参寥,疑始:文献著作,口耳相传,观念明晰,附耳私语,不断实践,唔噢问答,幽远蒙昧,寥落虚无,茫茫无始。
发明:人类对大道规律的认知,是从虚无空间之前的无开始的,到出现虚无的空间,到最初的有,然后便开始对有无的辩证问答,再通过不断实践获得验证,再通过智者之间的讨论,形成明晰的观念,而后口耳相传到后世,最后形成文献著作。



12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胼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87) 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把无当做头,把生当做背脊,把死当做尾骨。
88)知死生存亡之一体:了解死生存亡原本是一个完整的过程的。
89)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造物者把我变成这样一个弯曲的样子。
90)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弯着腰驼着背,五脏朝上,下巴收向肚脐,肩膀比头顶高,颈椎凸起向瘤子一样指向天。
91)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胼而鉴于井:阴阳两种气息相互冲突,而他的心境安闲似乎没有得病,蹒跚地走到井边来看水里的影子。
13 子祀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92)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假如渐渐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报晓。
93)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假如把握的右臂变成弹丸,我就用它来打猫头鹰烧烤着吃。
94)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假如把我的尾骨变成车轮,把握的灵魂变成马,我就可以乘车,还需要别的马车吗。
95)得者,时;失者,顺:获得生命,是偶然的,失去生命,是必然的。
96)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安于偶然而处于必然,哀和乐就不会影响心境。
97)县解:解脱被倒悬的身体。
98)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不能自己解脱的,是因为还被外物束缚。
99)物不胜天:自古以来,人就无法抵抗自然的规律。
发明:死生,都是大道规律制定的,人在世间生活,必然遵循这个规律,因此,生、死,都是人生的一部分。生是偶然而死是必然,自古以来,没有人能逃脱自然规律,又何必为了必然发生的事情而产生恨意呢。



14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以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
100)无怛化:不要干扰从生到死的变化。
101)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将把你变成什么,把你带去哪里。
102)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父母对子女的吩咐,无论东西南北,都应当听从。
103)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他们用死亡来亲近我,如果我不听从,就是逆子了,他们亲爱我难道有错吗。
104) 大块以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天地给我一形体,让我生时劳苦,老了安逸,死时安息。
105)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现在在天地这个炉鼎里面,一个人形的事物欢呼:“要做人了,要做人了”造物者一定会认为这是个不祥的人。
106)成然寐,蘧然觉:沉沉然睡过去,又忽然惊醒,已经进入了另一种物质形态。
发明:从生到死,只是体现在人身上的自然的阴阳变化,应当欣喜地接受,而不是抗拒。而抗拒也没有用,人只是接受造物者安排而已。



15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穷终!”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莫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107)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在无心交往中交往,在无心互助中互助。
108)挠挑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穷终:循环登上无极的高处,忘记自己的存在,永远没有终极的时候。
109)往侍事:帮助料理丧事。
110)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你已经回到物质的本原,而我们还负担着人的形骸。
111)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没有什么修养,把身体看做不是自己的事情,在尸体旁放歌,容颜都不改变,真不知道怎么来说他们。
112)游方之外:在世俗约束之外生活。
113)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跟造物者为伴,在天地的本原物质中生活。
114)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溃痈:把生存当做身上的赘疣,把死亡当作挤破赘疣和脓痈。
115)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假借各种不同的事物,而最终依托于同一个本体。忘记了肝胆身体,忘记了耳目感官。从结束到开始反复循环存在,而不知道这个过程的发端在哪里。
116)观众人之耳目:在众人的耳目前出现。
发明:儒学,是世俗的治世之学,因此需要一套礼仪来约束人的行为。子贡正是从儒学的角度出发,认为孟子反、子琴张两人无礼无德。而不知道两人已经明了生死不过是自然的运动,对无法控制的自然运动,是无需悲伤或喜悦的。因而可以忘记身体,忘记感觉,生存在绝对虚空的精神境界中,而脱离世俗的环境。




16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子贡曰:“敢问畸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117)何方之依:究竟依照那种方式生活。
118)天之戮民:上天所惩罚的罪人。
119)吾与汝共之:我跟你一同来追寻大道规律。
120)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鱼争相去水那里,人争相去大道规律那里。
121)无事而生定:生,性。不生事而心性安定。
122)人相忘乎道术:人在大道规律中相互遗忘。
123)畸于人而侔于天:在世俗眼光中,是畸形的人,而从自然角度来看,又跟自然中的其它事物没有区别。
124)天之小人,人之君子:自然角度的小人,就是世俗社会中的君子。
发明:自然的大道规律和人类社会的运行法则,是不同的,其看待同一件事物的标准也是不同的。一个人如果依照自然规律来行事,必然会有异于普通人,而被视为异类。而人类社会中一个标准的社会人,从自然规律的角度来看,也是将自己用层层约束捆缚起来的人。



17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125)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哭泣的时候,没有眼泪,心中不悲哀,守丧的时候,面无哀容。
126)以善处丧盖鲁国:被认为是懂得如何处理丧事而作为鲁国民众的表率。
127)尽之,进于知:已经按照礼仪做到了,而且更遵照礼的本意。
128)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人们希望治丧从简而无法做到,而孟孙才已经做了一些简化。
129)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不知道人为什么生,也不知道人为什么死,不想怎么去早生,也想怎么去晚死。
130)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就像变成了一个物体,等待着不可知的变化到来。
131)且方将化,恶知不化,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如果变化已经发生,你怎么知道变化发生前的情况,如果变化没有发生,你怎么知道变化之后的情况。
132)梦未始觉:数十年如一梦,到现在还未醒来。
133)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形体因为死而发生变化,却不对灵魂造成损伤,灵魂去了新的寓所,而没有真实死亡。
134)是自其所以乃:是他这么居丧的原因。
135)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互相称呼自己的躯体为“我”,又怎么知道我所说的“我”就是这具躯体?
136)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不知道我们今天对话的人,是睡醒了,还是在做梦?
137)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感觉瞬间的快意而来不及笑一笑,偶然笑出声音而来不及抒发快意,安于自然的运动而忘记生死的变化,就进入了虚空自然的境界。
发明:孟孙才并未悟道,而能够遵照自然规律行事,所以他也治丧,虽然并无哀容,却受到人们的称赞。就身体和灵魂而言,身体的改变,是否意味着灵魂的改变?显然不是,身体只是灵魂的载体。那么灵魂是否能由一具载体到另一种形式的载体?身体所寓含的“我”是否就是真正的自己?梦和醒互为间隔,那梦中成为别的事物,跟醒来成为人,哪个才是真实?在人世间感觉到一瞬的舒适和快意,何必有什么留恋,不如忘记生死,进入虚空自然的境界。



18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
138: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身体力行实践仁义,明辨是与非。
139)而奚来为轵:轵,只。你来做什么。
140)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在逍遥、放荡、纵任、快意的辗转变化的道路上行走。
19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141)愿游于其藩:希望能在大道规律的藩篱下行走。
142)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无庄忘记了她的美丽,据梁忘记了他的勇力,黄帝忘记了他的智慧,都是因为经过了大道规律的冶炼和锻打。
143)庸讵知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怎么知道造物者不会给我抹平黥刑的痕迹,给我补上被割掉的鼻子,是让我假借这具还算完整的躯体来追随先生来认知大道规律。
144)赍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把万物磨成粉碎而不表现出刑杀,恩泽施行于万世而不表现出仁慈,比远古更远而不表现出衰老,负载天地万物,把万物雕刻为万物的形状而不表现出技巧。
发明:对大道规律而言,它并不去特意杀死什么,也不会特意去表达仁慈,而所有的事物,都根据大道规律来形成,来发展,来死亡。仁义和是非,只是人类社会特有的产物,当一个人认识到大道规律之后,自然就会忘记它们了。而谁是大宗师,正是大道规律。



20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 :“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145)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不再使用肢体,关闭耳目,灵魂脱离身体,心灵去除思维,与大道规律保持一致。
146)同则无好,化则无常:同大道规律保持一致,就不会有私亲偏爱,与运动变化相合拍,就不会死守世俗规则。
发明:人的行为,与自然的行为,是背离的。只有忘记人的行为,如仁义、礼乐、躯体、智慧、才能让自己的行动合乎自然的运动,而真正懂得大道规律。



21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147)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而急促地吐出歌词。
148)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我在思索令我到这种窘迫境遇的人,却没有找到。
发明:父母有亲有爱,不会让他到这种窘迫的境地,天地无私无颇,也不会让他到这种境地。那么令他到这种境地的,就是命运了。什么是命运,死生存亡,都是自然的运动,贫富贵贱,则是人类的运动。命运是自然运动与人类社会的运动共同作用的结果,是无需为之喜为之悲的。生存只是整体过程的一个阶段,对它有什么不可接受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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