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錦《宋詞三百首》筆記
远山之巅,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作者:鍾錦
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詞。
駝庵曰:“坡公以此詞得名。世之目坡詞為豪放,且以蘇與辛並舉者,亦未嘗不以此詞也。”然介存曰:“東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古文、書、畫皆爾,詞亦爾。”尤於此詞見之。故宋人每托言改字,《容齋續筆》記向巨原云魯直手書者為最著,竹垞《詞綜》依之,且言其故曰:“按他本‘浪聲沉’作‘浪淘盡’,與調未協。‘孫吳’作‘周郎’,犯下‘公瑾’字。”《艇齋詩話》記陳無己言“不必道三國”,東坡改云云“當日”。未言何以不必,其赤壁戰事未入三國耶?抑避二‘國’字耶?此皆可徵不十分用力者。而俞文豹《吹劍續錄》之說殊豁達,其言曰:“‘大江東去’詞三‘江’,三‘人’,二‘國’,二‘生’,二‘故’,二‘如’,二‘千’,以東坡則可,他人固不可。然語意到處,他字不可代,雖重無害也。今人看文字,未論其大體如何,先且指點重字。”見識竟邁竹垞,其雅詞之弊竟蔽竹垞耶?尤可笑者,考赤壁之所在,問小喬之嫁年,直若不會詞意者。噫!誰謂坡詞易讀耶?
試望故壘西邊,即此赤壁之地名豈不足神遊?問甚人道是?我道是?此故壘,或曰故時之營壘,或曰東坡。蓋東坡即黃州“故營地數十畝”,西邊即赤壁也。一旦托空言而神遊,遂生三國周郎之遐想。過片寫周郎之得意,吾恐俗手必不能著筆,即雅人若白石恐亦不能也。介存言“白石號為宗工,然亦有俗濫處”,舉《揚州慢》“淮左名都,竹西佳處”。人多不解,屢為白石辯之。然讀東坡此句,知介存眼力果然過人。蓋寫足滿盛,往往近俗也。東坡只以“小喬初嫁了”五字點染,遂令“雄姿英發”栩栩如生。而可曰周郎年三十四,小喬安得初嫁耶?葉星期學步之,曰“大帝君臣同骨肉,小喬夫婿是英雄”,則與白石同俗而尚未至於濫也。“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言周郎之功業也,尤見其取之之易。蓋臨強虜而惟著羽扇綸巾之便服,其談笑之風致為何如?政不知老仙從何得此妙想。至此寫足,忽以“故國神遊”一句跌盪。故國,故地也,此虛指。實指三國周郎之事耳。神遊已,遽生“多情應笑我”之慨歎。劉駕詩:“誰遣我多情,壯年無鬢髮。”永叔《詩話》引謝伯初句:“多情未老已白髮,野思到春如亂雲。”蓋我之多情者,未忘天下也。乃不及周郎之得意,亦不取周郎之功業,徒餘華髮早生而已。其中多少不得已處,偏以曠達出之,此所以為豪放。雖周郎之得意也,周郎之功業也,亦不過與大江而同逝,為大浪所淘盡耳。則與我之華髮有以異乎?此人間豈不如夢耶?故持一尊而酹江月。酹此江月何為?《赤壁賦》云:“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即此江與月,常有欲,以觀其變,其變也,物之不齊也;常無欲,以觀其恆,其恒也,物之齊也。當物之齊,在在得乎逍遙:“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讀此詞,引緖於《逍遙遊》,抉微於《齊物論》,其庶幾乎?
然彊村刪之何也?此不得徵知者。嘗試揣測之。“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一篇之警策也。“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重復言之,則嫌合掌。“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遂吃力不能討好矣。東坡之不十分用力也,遂若亂頭粗服。而有不掩國色者,“三‘江’,三‘人’,二‘國’,二‘生’,二‘故’,二‘如’,二‘千’”之類是也;亦有掩國色者,合掌、吃力不能討好之類是也。彊村刪之,其在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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