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忆外公

清明时节忆外公

——怀念那个曾走过我生命的人

外公已经离开我们整整13年了，多年来，他的音容笑貌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变得模糊不清，反倒在我们的脑海中愈加清晰完整。亲人们还在不时谈起外公，都说那是一个好人。

人总是容易健忘的。即使是亲人，要一直被怀念也并非易事。养育之恩固然让人唏嘘和感动，但对于我们这个异常重视亲情的民族而言，又显得普遍而常见。除此之外，能够对逝去亲人保持长久追忆和铭记的，大抵是在精神层面对后人产生了久远而深刻的影响。

外公在70多岁就因病去世，算不上高寿。我作为外甥，有幸与外公共同生活了20多年。虽然我们没有住在一起，但在小小的县城里几乎每周都要陪母亲或者单独去探望。外公一生清贫，我和哥哥除了吃过外公家一些年代久远的水果罐头外，其余并未得到更多好处。但我们至今对外公仍念念不忘，确实因为外公的人格魅力给了我们精神世界莫大的影响。

外公是一个从不抱怨生活的人。他的物质欲望很低，不汲汲于富贵和功名，早年曾在外地做官，后来为了照顾家庭放弃了仕途上的发展，毅然回到老家那个偏僻的小县城。别人做官是越做越大，他反而越做越小。从大城市到小县城，从关键岗位到清水衙门，外公从没有过半句怨言，勤恳工作直到退休。

那个年代人们的生活拮据是事实，但意外的是，吃公家饭，也有一定职位的外公也是如此。工作时，日子就过得比较紧巴。退休后，外公靠一点微薄的退休工资支撑全家的开销，就更加艰难了。当时，三个孩子中，两个成家，最小的孩子还在读大学，外婆是家庭妇女，又长年生病吃药，各种花费巨大。那些年，退休后的外公常常去菜市场捡菜贩丢弃的菜叶，大多用来喂鸡，也拣出好点的自己吃。外公家旁边就是学校，那个时候还没有暖气，冬季都要靠火炉取暖。为了节约买煤炭的钱，外公常常去拾那些被丢弃还没有燃尽的碳渣。十几年来，外公就是靠那些碳渣做饭取暖。直到去世，那些碳渣还未用尽。

大人们有时也说，外公作为国家干部，大可不必如此，有失体面。可外公清廉一生，没有什么积蓄。尚有一个儿子没有交代，读书、结婚、买房子，还要照顾一个药不离口的病人，处处要钱，没有来钱的渠道，只有拼命节约，能省一分是一分。后来，直到舅舅工作，外公压力减轻，日子才相对好过一些。

许多年来，我从未见过外公对艰辛的生活有过半句抱怨。他总是安详、从容、乐观、淡定，随遇而安，不攀比，不怨天尤人。听不到他唉声叹气，也不见他愤世嫉俗。后来，见到过许多人对物质抱着极大的兴趣和热忱，唯恐不够多、不够好，没有的想有，有了的还想更多。或为此夜不能寐，或为此费尽心机，就连眼神中都透着咄咄逼人的狠劲。有时，我在自己头脑发热或情绪低落时，都会不自觉的想起外公，仿佛他就在跟前教我看开些、通透些，不要让焦虑和愤懑郁积在心里。

外公是一个宽容豁达的人。他从不在人前人后搬弄是非，说长道短，谈论别人的不是。有人对他不好，他只是淡然处之，并不放在心上；有人得到他的好处，他也全不在意，不要求一点回报。人世间最不缺少的就是，得意时烈火烹油，失意时人走茶凉。一直以来，外公对这些都看得很淡，始终抱着不争不抢不喜不悲的态度。人生在世，难免经历种种不快，但我从未见过外公和谁红脸，从未见过外公生气的样子。虽然，有时被逼急了，说话的音调也会高几分，但很快就会恢复平静。因此，外公的睡眠质量一直都很好，没有什么事能扰乱他的心智。

当然，外公虽然心胸开阔，却不是毫无防备的人。外公曾说过，对于伤害他的人，大不了以后不共事、不见面。只给他一次机会。一个不愿意与他人为敌的人，不愿意和别人急眼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非暴力不合作”，与对方保持距离，对其敬而远之。这一点和曾国藩很像，我首先会信任你，但如果你伤害了我，我就会及时止损，从此不给任何机会。

在外公走后的岁月里，我也曾遭遇过这样的人。当我发现对方故意碰触到我的底线并越界后，我都会像外公那样，决绝的把对方拉黑，连虚与委蛇都不愿意。当然，每个人都有王八蛋的时候，包括自己有时也难免犯浑，让别人不快，这应该深刻的自省和改过。但如果是因为性格或做事风格差异的缘故所致，不是恶意为之，就不是原则问题，还是应该被理解和原谅。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朋友之间的磕磕绊绊在所难免，每一段交情都是缘分，值得被重视和珍惜。但如果包藏祸心，阴险的搞小动作，这样的人就应该及时清理出自己的朋友圈，当机立断斩断联系，避免犹犹豫豫纠缠不清，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让自己持续受害。

外公是一个骨头很硬的人。过去，我一直以为外公脾气好、涵养好，像水一样柔软，却没能看到外公内心的坚韧强大。外公查出癌症后第一次失眠，在病床上整整考虑一宿后决定主动放弃手术，只做一些象征性的保守治疗。外公坚决拒绝了家人做最后的尝试，说自己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一生该做的都完成了，没什么牵挂，实在没有必要大动干戈强行续命。既然死神找上门，该走就走，不会过多留恋。

人都是惜命的，没有人不畏惧死亡，这是本能使然。那些平时叫嚣不怕死的，在死到临头时难得看到一个真正的好汉。也不要以为老人都能看淡生死，近期自己由于一些缘故老往医院的肿瘤病房跑，里面清一色的老头子、老太太。眼见为实，我没见到哪个人不在乎自己生命的。其实，每个人都很清楚，对于癌症这种绝症而言，所谓的治疗只是有限度的延缓死亡时间。目前，癌症还谈不上治愈率，只能用一年之内、两年之内的存活率多少来评价。而这种存活率也足够让人失望。

尽管现实如此残酷，多数人还是不愿意放弃一丁点的希望。最常见的化疗、放疗副作用是很大的，杀灭癌细胞的同时，对人体的伤害也是毁灭性的。人要承受巨大的痛苦，会十分难受，但没有一个人要求医生停药。每个人只在乎今天的药量用够没有，明天的治疗什么时候开始。在死亡的巨大阴影面前，大家的忍耐力忽然都变得特别高。

外公住院期间，我正好放寒假，和亲人们轮换着在病床前陪伴着。当时的外公开始便血，进食越来越少，神志也慢慢变得模糊。有时候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说胡话，挣扎着要回家。后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偶有清醒的时候，会进行简单的交流，会要烟抽，但往往只抽到一半就没力气了。

外公说话是算数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外公没有一丝反悔、犹豫、不甘和挣扎，没有一点闲言碎语的抱怨，至始至终保持着克制和从容，仿佛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最终，在熬到油尽灯枯后，外公悄悄的走了，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声响。

外公一生平凡无奇，在我们眼中却并非平淡无味。每每回忆起过往的那些点点滴滴，他安详慈爱的笑容仿佛还在眼前一样，未曾远离。

有邻居曾对妈妈说，你家老二（我）远远看去，背影简直和他外公的一模一样。每当想起这句话，眼泪总忍不住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