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农
朋友说他将要离开这座城市,带有彻底与这地儿告别的口气,我明白,这是不能推辞的邀约。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我和他却动如参商,平时也难得见面。从青年变成中年,充实也好,虚度也罢,我们各自应对着不同的或相同的困惑,过着相似或不相似的日子,现在终究都站到了将临老年的门槛。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我无须刻意打听他的讯息,心灵里便能得到一种特别的在意和提醒,充满着少年时最初的纯真,没有什么比这更暖心。如果偶尔相见,不会家长里短,不会絮叨过往,更不会彼此仔细打量岁月留在脸颊的痕迹,对眼前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视而不见,觉得脚下的路还是几十年前的羊肠小路,风还是许多年前的那阵风。咖啡屋。我俩对坐。我的眼睛盯着茶杯里被浸润的菊花,几朵还未褪色的小碎花,等待它慢慢绽开。开花的刹那总是“现在时”,它给人现实的安然,不去轻易打开尘封的故事。在太过熟悉的人面前没有必要谈论友情。就像在相爱过的人面前没有必要谈论爱情。就像在故乡的河流面前没有必要谈论童年的眷念。就像在从不开花的古树面前没有必要谈论春天的繁花似锦。就像在停留树枝上的鸟儿面前没有必要谈论它是为了寻找或者纪念。但是,但是:他一张口,偏偏提及了那件快要在岁月里腐烂的旧事。他俨然感恩之人,一副沉湎于怀旧时光的表情,说到我曾经最为熟悉的东西,那张小票票——四川省通用粮票。那时,他给我信中诉说他常感饥饿难耐,流露出悔意,万不该读这只能“野蛮其身体”却不能“文明其精神”的体育专业。他还说,我宁愿退回农村,勤勉耕作也要吃饱肚皮。当时我心里很急,忍不住留出了泪水,觉得信纸上的每个字,仿佛是饥饿的眼睛,便把节余的五斤粮票随信邮去,以解他的饥肠辘辘。一时如手头阔绰的施者,我想,他收到粮票一定有雪中送炭的感觉。可现在,他却说,他并没有用掉它,那张小票票保存至今。以我一贯的境界,理解着那时他收到粮票时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推测彼此间灵魂的干净程度,暗自洞悉他现在说话的表情下掩藏的内心虽然我们近在咫尺,但时光流逝的辩证法提醒我,人世间确有不可猜度的距离。但是,但是:他偏偏又说到那个薄薄的笔记本。他俨然意气风发之人,看着眼神躲躲闪闪的我。那是一个清晨,满天的朝霞,宣告了他一直努力终究未能入团的中学时光结束。没想到,他赠给我的薄本子上,写着令我无比感奋的语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对于即将走向“广阔天地”经风雨见世面的我,他的赠语,恰恰击中了我彷徨不安的心。但是,但是,那张粮票也好,那页赠言也好,现在不过是一张发黄的小纸片,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替我们完成了“此情可待成追忆”的使命,成为岁月微澜里远去的一个标本。朋友的絮叨,多少让我从麻木中警醒过来,我竟然忘记了生命中引人悸动的一瞬。我其实想说,我并非忘记曾经感动过我的一切,只是匆忙的脚步让人停不下来思考。不是吗,留存在生命的每一处的事物,包括一张旧纸片,打开它的刹那,我们易于焦虑易于忧愁的心,便会变得静默妥帖。到此我相信,一张纸,甚至会把他自己的一生连同死亡一起带走,将一段岁月置于暗影之中。比如看到这本发黄的歌谱,我的父亲立刻俨然变成了音乐人,或者书法家。他本应该踏踏实实教书到退休,而后心安理得颐养天年,可他偏偏终日不肯歇息,随身带一个小本本,钻进深山就是半日或者一天,回来便沉醉于创作所谓的歌曲,充实他在我看来毫无诗意的生活。这些文字终究无处发表,他便翻出生锈的钢板铁笔,就着蜡纸一笔一划刻写起来,油印装订成册,郑重地送给他的好友,我们兄妹也人手一册。殊不知,他的执着如同他的命运,他最为熟悉的坎坷山路将他绊倒在丛林里,股骨头摔碎,从此卧床不起。直到他如山里的云雾突遇一阵风吹,飘飘然兮远离,连同他的歌谱。岁月可以带走许多有或无,包括曾有的友情亲情爱情。但,这纸上的文字为何却清晰如初?是的,是的:这些纸片在遥远的岁月中一直醒着,一直寻你而来。它像一双犀利的眼睛,足够溶解我奔跑的时光和复杂的身世,直到懂得更多,直到一切化为乌有。是的,是的:它又像是一首蓄谋已久的长诗,续写不尽,慢慢地包围了我的余生,而当初遇见它我是不经意的。
作者简介
龚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协会员,现供职于重庆市城口县文联,发表作品百万字,多篇散文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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