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云飞|扬州风物组诗

唐槐

       ——兼致洛夫

站在它下面

读一首诗，

读树壳里的故事与苍老

这是我，看见一棵树

与一个人的

两种高度

在扬州，唐朝

是你从台湾

趟过海峡的苍莽大陆

在它身旁，你默不作声，

你们像要站成

两位久别重逢的弟兄

当我扶你攀越树下那道

石栏时，

真的像从唐朝那边

跨了过来

寄啸山庄遇雨

更喜欢称何园为寄啸山庄

没有雨的落空就不叫寄啸山庄，

没有你的懂就不叫何园

这次，雨和你都来了，

你们都隐忍弥久，冥冥之中

仿佛预见这场遇见

不然怎会如此默契、如此信任地将各自

交付于此

这好似上天精心安排的雨

以亭台楼榭为背景，

在我拥你入怀那一刻

从廊檐上如瀑而下，

要把我们错失的半生甚至一个家族

带回来

扬州的巷子

去诗友小南家小聚

无论向前向后、向左向右，

都在时光里打旋

明明有棵老枇杷在那里

却把一个人走成一棵树的影子

希望下次我们一起去，

然后一起迷失

在逸庐，和一滴水交谈

告诉它，我也是一滴水，

从上游的喧嚣中来

在这里，放缓流淌的脚步，嗒一声

滴入一泓池中

迎接我的是一尾从云朵下探身而出的红鱼，

它是这里的主人，它不知我来自

何处？但在我滴落的瞬间

它赐给我这里的厚重与纤巧：

石头，黄杨，菡萏，亭榭，翠竹，青瓦和青瓦下那枝揽住她胳膊的藤萝……

嗒，又一滴水

从假山上滚落，时光慢了些许，

——众人散，我独留……

扬州慢

他要来杜牧的扬州见我

我说只有皇帝，流放者，和诗人

都喜欢的扬州才叫扬州

他有真性情，他身上有

流放者的踪迹，

因为诗，我们后来都成了自己的皇帝

因此，我们见了

东关街是“扬州慢”

皮市街是“广陵散”

我把此刻的扬州比喻成他要的唐朝：

唐朝的屋檐，

唐朝的灯笼，

唐朝的人影……

人影中的皇帝、贵妃、酒、诗人和醉

同他紧紧握手，——天明后

我将又多一个离散的亲人

十二月的瘦西湖

有谁来过十二月的瘦西湖

看见“瘦西湖邮局”，你得把自己

当作异乡人

有谁见过她真正的身影

哦，异乡人，你是要见一位消瘦的

精懂茶艺的女子

有谁见过，那盛夏的垂柳，在湖面

倒映成被时光用旧的词语

风一挥手，它们就像被她

弹奏的音符，散落水间

有谁来过十二月的瘦西湖

在大雪无雪的日子，与一朵赶春的

小花相遇。我怎么也不愿说出它的名字

醉卧沉箱亭

风很轻，像衣袂抚过脸

金门高粱很烈，三杯便褪去我的

虚伪与一本正经

我忘记身后的亭台楼榭

它们属于扬州

我更喜欢这里的荒凉

和与你独处的寂静

躺下。贴近尘土

从这个角度出发——

天空，蝴蝶用翅膀

从京口瓜洲之间运来风

咫尺，有蚂蚁搬出历史荒冢处的

繁花似锦

有佳人，在明万历二十年间的

灯影朦胧处

旋转，使劲旋转

呵，醉。或许只有醉

才能窥见冯梦龙的梦

或许只有醉，才能感觉到

你的贞洁

庆幸生在扬州

庆幸，可以常来

仁丰里

仁丰里是一条横过来的井

井水，是晃荡的月光

是满满的故事

井口朝南。商贩的叫卖声在甘泉路

喊了一个又一个世纪

井口朝北。好客的乡亲，好奇的客人

就像一尾尾鱼

游进了另一条鱼的体内

慢时光

走进丁家湾，

带着少许无人问津的倦怠

在时晴山房或前方不远的小盘谷驻足，

小雨落在灰瓦、石坎上……

就找到了一副缓释的药方

卖菜的农人挟着半支烟，

地上摞着整齐的紫茄子、小青菜，

都是乡村流进来的色彩

一扇木门敞开着，老爷子坐在藤椅中

像丁家湾一样古老，

我的镜头悄悄掠过

他脸上的老年斑

吉利铁匠铺

自从门前的运河被加了个“古”字

那熙熙攘攘的码头，便随一轮又一轮夕阳

隐没。生意清淡了许多

新挂的牌匾，在车来人往中略显突兀

家中子孙兴旺，女人们就像炉火

煅烧着男人古铜色的身板，煅烧着

屋顶的半边天空

而祖传的乐谱，一两个音符，依旧倔强的

在晨曦暮霭中起起落落——

叮当、叮当，仿佛这座城市皱纹深处

隐藏着的另一条时光密道

（吉利铁匠铺，位于扬州市渡江桥与徐凝门桥之间的老街上，门前即汩汩流淌的古运河，后邻晚清第一园“何园”。）

高旻寺

它是古运河水要去的地方

它是我旧病复发，要去的地方

那里水在水里打旋，僧尼的炊烟

漫过尘世

那里有一只渡船长年累月渡人，

此刻，我正被它度

只要静一静，就会听见

九级佛塔上风铃声此起彼伏，

就想放下屠刀，就想卸去铠甲，

——就想一个人哭

伊娄运河

从高旻寺到瓜洲，常有行船在右

从瓜洲返回高旻寺，

是一段河的距离，常有江鸥飞过头顶

一段河可装下行船、江鸥、日月星辰，

可容纳鱼的爱情和雨的悲伤

它是禅寺到渡口的距离，

是投江女到负心汉皈依的距离

凫庄之雨

是下午，或者比下午更深些

廊檐上，大批马在跑。我贴近了

瘦西湖的心，听见她的心跳

从这里，延伸出去，至莲花桥，

折返，至钓鱼台……

湖面沸腾。它们一阵紧似一阵，

凫庄浮了起来，

我浮了起来

旌忠寺的月

月光笼住了眼

脚下一滑，便跌进夜色，跌进一条

老巷的悠悠之水中

梵香，似水草捋过鼻息

一个拐角的神秘，被另一个拐角破译

终于，我窥见自己，悄无声息

游向尘世的宁静与幽深

我毫不孤独。我甚至放肆地自认为

就是贾岛笔下的那个僧人

我不守清规，借着酒胆，借着

对半轮明月的多情

去敲响旌忠寺的门

我甚至，更想与当年借宿于此的岳飞

再饮几盅。向他讨教

那时是如何将一柄冰冷的铁枪掷向天空

化成的“八千里路云和月”

哦，今夜，你是属于我的

谁叫你生在扬州

谁叫你将一个醉汉

痴痴

引向唐宋

瓜洲天生是个渡口

瓜洲天生是个渡口，天生留不住人

从前打马，现在驱车

收一收鞭子，带一脚刹车

半个时辰，还是半天，由你决定

我那会儿，是三个半年

十七年前的三个半年哪

在瓜洲。在一个破落工厂的

破落宿舍里——

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伙，每晚都搭乘

一两首古诗，搭乘枕畔的汽笛

前往过去或未来

瓜洲天生是个渡口，天生留不住人

那会儿，春风渡诗人，明月渡十娘

那会儿，时光不知因何渡我而来

也不知为何渡我而去

十七年前，我的心

在那会儿缺了半个角

【简介】卞云飞。扬州诗人，扬州市广陵区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以诗歌创作为主，兼及诗歌评论、散文随笔写作。在《雨花》《扬子江诗刊》《星星》《广西文学》《飞天》《诗潮》《椰城》《诗刊》《绿风》《上海诗人》等纯文学刊物发表大量作品。出版诗集《一瞬间的照彻》《云的翅膀》两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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