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乃仲

我没记错的话,4月2日是老友乃仲的一周年忌日。当得知乃仲病逝时,我心里的震惊与悲痛,无以言表。于情,我特别希望那是一个误传的假消息(一度还发现了误传的佐证:他的微博还在更新,他的SUV车又停在单位楼下);于理,我知道那不可能是假消息。

乃仲身高一米八十开外,身体魁梧健壮,天生一副厚道面容,见人总呈笑容可掬状,我们与他大致同龄的,无论比他大还是比他小,都习惯于亲切地称呼他——乃仲。

最后一次和乃仲相聚,是2018年11月8日。那天下午,我们在东门的上岛咖啡打牌聊天。当时,我并没发现乃仲有什么异样,只见他比之前稍瘦了一些,标志就是腹部收缩了不少,人也就显得精神了许多。对他的稍瘦,我们都为他高兴,因为都知道他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把车搁在家里,自己步行五十分钟左右,从黄浦路走到单位的,为的就是减肥健身。那天的打牌,乃仲一如既往的笑容可掬。结束的时候,乃仲还要开车送我回家,我推辞说,坐了一下午,走五六分钟就到家了,正好活动一下。谁能知道,那竟然是和乃仲的最后聚会。而最后的见面,则是殡仪馆告别厅里的遗容。

最后一次的微信,2019年2月19日,正月十五元宵节。在对待各种节日方面,乃仲是个急性子,每个节日我都会提前老早就收到他的问候,除了一月七号——他的生日。我每年都在那天给他发信,祝他生日快乐。而之前的好多年,那天也是我们小聚的日子。

2002年暑假期间,乃仲倡议我们六七个好友一起,去他的老家吉林旅游。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自费游。我是那次旅游的财务总管,所需费用包括无论谁主动花钱购物大家分享,我都记下来,最后再大家AA均摊。那是我记忆中最愉快、最美好的集体游。

我们在大连一起乘火车去吉林市,在车上是轮流着打牌听音乐。到了吉林市以后,乃仲就是我们的导游。他先是带我们游览北山公园,然后是去小丰满水电站,乘船游览旖旎如带的松花江,旅游的劳累使中午的松花江鱼,更加鲜美。傍晚到了二道白河镇,乃仲说那是他下乡的地方,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女士。我们还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当年的小芳,乃仲只是呵呵微笑,并笑而不答。第二天,那位女士派车送我们游长白山,看天池。当时没有数码相机,我带的富士彩卷拍摄最多的,是美人松公园里高大挺拔的美人松。这一切,乃仲都是游历过的,他只是陪我们游玩,让我们愉快。

结束长白山之旅,我们又直接去丹东,游览了五龙山,然后沿途又顺便去了大孤山和大鹿岛等。大鹿岛海边的水,暖的不能再暖,我们往海里走了好久,温热的海水才淹没脚面;晚上住在农家旅店,便宜得不能再便宜,每人十元钱。最难忘的是,我们在农家小院露天打滚子,对家两位女士抓了一手空前神奇的好牌,乃仲看看自己的牌,便和对门决定认输,可对家二位女士却坚决不许撂牌认输。因为她们要展示自己手里的好牌,不打就太可惜了,搞得我们笑出眼泪。那天夜里,海岛温柔的空中,繁星如织。

2005年8月初,正是学校的暑假。为了申报中文专业语言学与应用语言学硕士点事宜,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我和乃仲去了大连商场一楼,左挑右选,买了几斤干海参,精装成盒,然后就直接去了大连海港码头。那天晚上我们乘船去天津,到塘沽时好像还不到早上四点,由于时间太早,我们就在船上待了很长时间。等到天亮公交开始运营了,我们才下船,然后就乘车直接去了南开大学,拜访我国著名语言学家马先生,晚上还请马先生吃了饭。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超计划乘车去北京,到国家语委拜访马先生推荐的专家领导。忙累了一天,时间已近傍晚。既然事已办完,我们就想连夜乘机返回大连,这样也给单位省了住宿费。可这时才发现,所带钱款已经告罄,没钱买飞机票了。于是,我俩就决定去火车站买火车票。当我买票的时候,售票员说118元,我以为是一张票,就强调说是买两张票。售票员说没错,是两张,59元一张票,便宜得令人吃惊。原来是快车票已经没了,只有这趟没有卧铺的慢车,还是硬座。从北京晚八点发车,到大连得是第二天早上八点多。

那一夜是我今生坐的最惨的火车。从未像那天的夜里那样,感觉夏天的黑夜竟然也是如此的漫长。那趟绿皮火车,就是文革时期革命小将大串联乘坐的那种,简陋的已经不能再简陋了。乘客们个个无精打采。车窗外,一片漆黑,黑得连空间感都没有了。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只剩这一列火车,以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在思考人生。我们又累又困,想睡觉又吵得睡不着。坐得时间长了就腰疼,便站起来,可站着还是疼。结果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那个难受劲儿,不可言传。有的车站竟然能停三四十分钟。夜深,尚未到锦州的时候,又下起了倾盆大雨,车里的气味变得令人窒息。

回家后,我还为此写了一篇小文,名叫《地球与黑暗火车》,其中一段写道:“我突然觉得,这孤单的火车不就是无助的地球吗?火车上的乘客就是地球上的人类。这地球火车载着一群乘客,要去哪儿?有方向,有目标?有机体感受不到生命之始的快乐,却能体会生命之末的恐惧。死亡是生命的唯一归宿,它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所有生命都向其中坠落,越来越深,永不重生。黑暗中的地球火车,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你没有目标,你车上乘客的唯一目标,就是死亡。宇宙的本质是黑暗,黑暗是永恒的,它像是一座黑暗的大房子,光明就是房中的小萤火。那是黑暗中的萤火,不是萤火中的黑暗。上苍赋予地球火车上的乘客以欲望和感觉,使其暂时忘却了未来死亡的恐惧。地球火车上的乘客,你所能获得的,只有感觉。没有了感觉,就没有了一切。”该文的落款时间是:作于2005年8月16日。

我有时甚至都不明白,干吗为了公事要遭那样的罪。乃仲也说那是他坐过的最遭罪的夜火车。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语言学硕士点成功了,2007年秋季便可正式招生。

2006年暑假,我们集体去内蒙古大青沟旅游,在绿色的草原上,乃仲还一时兴起参加了摔跤比赛。偶尔翻看一下当时拍下的照片,心下也是感慨万千!

2008年,我想购房,乃仲就陪我去看房子。那套房子的楼层为二楼,122平米,要价75万。包括中介费、手续费等,总价近八十万。乃仲主动告诉我,说他可以借给我二十万。他可能是出于对我曾经给予他的几次帮助表示谢意,但即便如此,在朋友之间千万别谈钱的年代,他能主动借给我钱,并告诉我说,不要利息,什么时候还都行,这已足够难能可贵的了。有感恩之心的,就是可交之人。虽然因为我的小农心理,房子最终没买成,可乃仲的这份情谊,我铭记在心。

2010年夏天,我们去香港旅游。在购物天堂,大家都没少采购。所不同的是,我们都是给自己的家人购买礼物,而乃仲却是买了好多T恤衫之类,我还帮他拎着。我有些奇怪,就问他这是给谁买的,他笑着说是给家里的公司职工买的。真是厚道啊!

2011年暑假的一天,我们几个人自驾两辆车,去安波洗温泉。乃仲应该是单位最早拥有私家车的人,不是之一,而是第一。乃仲驾驶他的尼桑SUV汽车,我就坐在他的后边。第二天又直接去了全体大连市民的水碗——碧流河水库,那是我几十年前“战斗”过的地方,特别怀念。包括乃仲在内,大家主要都是为我而去的碧流河水库,这份情谊我深为感激。旅游的路上,通常都是很无聊的,可我们却是无比愉快,即使几次走错了路,乃仲也一直是笑容可掬,好像根本就没有走错路,只是在田野旅游。那是一次仅次于长白山的愉快旅游。好友同行出游,其快乐程度通常会远超过与家人亲属在一起的旅游。

乃仲为人仗义豪爽,典型的东北人风格。我们同事一起小聚,从未AA制过,通常都是乃仲先主动买单。我一掏钱他就拦着并悄声对我说,你是老大哥,别管这些小事儿。我心里明白,他其实就是不想让我花钱,又照顾我家境欠佳的面子。而我又不想做那种每次只占别人便宜的铁公鸡,否则是必将会遭人心里耻笑和蔑视的。

回首三十几年的工作,有二十五多的时间是和乃仲一起度过的,绝对称得上是老朋友了。我工作期间的快乐,大都与乃仲相连。乃仲走了,一起工作的快乐也没了。有好几次在梦里梦见乃仲,梦中的乃仲,衣着形貌依旧,只是满脸的严肃,而且总是一言不发。

这个世上原本就没有我们,将来我们的人生自然都要清零回归原本。无论有没有我们,这都是动植物繁衍生息的地方。幸福在人间,人生就是追求感觉。每个人来到世上走一回,就是为了美好的感觉。人生的幸福不是以长度来衡量的,而在于质量。从我的角度,其实挺羡慕乃仲的人生,富足、美满、如意,他经常性的笑容可掬,就是幸福人生的标志。

202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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