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子龙谈枕边书

蒋子龙,作家
您童年时代最喜欢的书有哪些?有特别喜爱的人物或主角吗?

蒋子龙:武侠小说和侦探小说:《童林传》《大八义》《小八义》《包公案》等等,最喜欢《三侠剑》中使棍的“四爷”蒋伯芳。正巧我也排行老四。

您会通过孩子的推荐阅读吗?

蒋子龙:冯仑的书是孙女推荐给我读的,他的智慧和语言,新奇泼俏。王东岳的书是儿子推荐给我的。

您当年会和孩子共读吗?是否重新发现了喜欢的童书?

蒋子龙:孙女、孙子小的时候哄着他们共读过一本书,发现中国最好的童书还是古代名著。我跟孙子读童话及所谓儿童文学之类的作品,根本读不进去,特别是那种故作天真、装出来的童趣,令人难以忍受。古代就没有“儿童文学”,我也直接给上学前的小孙子读《封神演义》和《三国演义》,反而听进去了。我曾留了几年胡子,就是孙子不让刮,他想看看我的胡子能不能长得像关羽的胡子那么长。

您会为学生推荐书吗?

蒋子龙:我是读杂书长大的,从不向学生或青年人推荐具体书目,每个人的性情、喜好和需求都不同,读书多了自然能分出好坏。光吃精细食品,不利于健康,免疫力也不会好,吃五谷杂粮,营养均衡,随着年龄的长大,自然知道什么是垃圾。

您曾写过《书的征服》一文,提到“书有说不尽的好处,正因为如此,书才有强大的征服性和侵略性”。同时,我也很认同您的另一种看法“会读书的人都懂得征服书”——您觉得自己在与书的“对抗”中,是被征服的时候多,还是征服的时候多?

蒋子龙:笼而统之地说,书是“终身伴侣”,相互征服,其乐融融,受益终生。古典中《史记》征服了我,我也征服了它。所谓“我征服了它”是指能为我所用,写作卡壳或进入郁闷期、调整期,随便翻开哪一页读下去,立刻让你看到高境界的思想、语言和人物描述是怎样的,你有没有脑子、脑子应该怎么怎么用、文字应该怎么用……上面都有了标杆,足以益智醒神。西人爱默生的《美国哲人》和一些散文随笔,无论什么时候读,你的精神、哲思,会轰然受到一击。读今人李建军的《文学因何而伟大》以及《重估俄苏文学》,可以享受智慧的轰炸、语言的盛宴。后一本分成厚厚的上下册,今年被疫情封闭在家的前两个月,什么也不干就读这两册书,每天只读一章,抄了很多观点,也记了不少自己受启发想到的一些东西,有时甚至舍不得读完。此书文学营养丰富,有助于我认识和判断有时不得不面对的作品和作家。

还有一类能征服我的书,读之心神大畅。古人经典小说不提,只说眼下给我以阅读享受的,刘小川的《品中国文人》系列、陆春祥的笔记种种,美国人汉森的《杀戮与文化》,后一本让我知道了太平洋战争的真相,让我知道自己对抗日战争的偏颇和无知,愤怒且无地自容。阅读的受益和快乐,来自被征服。还有一种征服是不值一提的,看了前边知道后边,读了一页或几页就能断定书的质量,即便读完全书,也一无所获。这种如一碗白水般的书,你征服它有什么用?

我此生大约都达不到古人的境界:“书有不曾经我读。”我征服不了的书太多了,古代的典籍、经类不说,就是当代人写的书,比如王东岳的《物演通论》,我对作者和作者的学问有兴趣,他书中的每个字我都认识,他把我认识的汉字排列在一起,就令我一头雾水,似懂非懂,似是而非。

什么样的书,使您有着征服的欲望?

蒋子龙:具有哲思性的文学作品,而不是单纯的哲学著作。历史著作以及神鬼、玄怪、风水之类的书籍,乃至《湘西赶尸》《叫魂》《三命通会》等等。

您现在还经常逛书店买书吗?一般是通过什么判断书的价值?

蒋子龙:不会特意去书店,外出路过书店是一定要进去看看,一是看看聪明的文化人又想出了什么吸人眼球的书名,和设计出了什么样的封面,能在五彩斑斓的各色书籍中引人瞩目?我买书则在网上,关于书的信息来源有三个渠道:一,报纸和刊物的推荐和一些评论文章;二,朋友推荐;三,孩子们推荐。关于书的价值一定要自己判断,买来就堆在书房的地上,得空时一本本地读,好书留下来,名不符实的丢掉或送人。亲戚朋友都知道,我的书房门口外边堆着的书,是可以随便拿走的。

您看得最多的书是什么?为什么,能谈谈具体原因吗?

蒋子龙:思想和历史类的书,为了增加文字的精神含量。我的写作是关注现实的,现实是历史的映象和遗留,历史搞不清楚,现实就深刻不了。现实题材的生命,是真实、中肯。但是太难了,现代人记忆消失得很快,或只记对自己有用的,任意隔断、涂改甚至编造历史。

您的枕边书有哪些?有反复重读的书吗?

蒋子龙:我的家乡有句民谚:“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倒着。”年轻时枕边放着很多喜欢的书,也喜欢躺着看书,有时看得昏天黑地,读武侠小说以及后来的福楼拜、莫泊桑、托尔斯泰等等,都是整夜整夜地读。上了年纪,大约70岁以后,对枕边书比较挑剔了,好看的、拿起来放不下的,不能放在枕边。极其重要须认真读,还会做笔记的,也不能放在枕边,要在写字台前坐着读。枕边书要求规格很高,很干净、又有真价值的书,才能放在枕边。我不失眠,但有睡不着的时候,我睡不着时不是在床上辗转反侧,而是打开床头灯读书,读到撩不开眼皮了,自然睡去。所以,我枕边放的必须是好书、还得能让我读得睁不开眼皮。最近我枕边的书是王东岳的随笔集《知鱼之乐》,近两年在枕边放过的书还有刘泽华的《先秦思想史》、姚灵犀的《思无邪小记》等等,枕边的一本书,能读好几个月,甚至一年半载。

让您感到了不起的是哪本书?

蒋子龙:《战争与和平》,称得上是史诗型的巨著。一个人的智力、知识、阅历、经验和创造力,几乎达到神的程度才能完成这样的著作。

您最希望和哪位作家对话?

蒋子龙:雨果。他有两点格外让我好奇:一,他的小说非常重视故事,矛盾冲突异常强烈,并富戏剧性,人物有浓郁的传奇色彩,风格有点接近《水浒传》《三国演义》,都适合改编戏曲和电影。读了《雨果论文学》一书找不到答案。二,他七十多岁时用半年时间写出长篇小说《九三年》,而且不是“水货”,笔力依旧,锐气不钝,是上乘之作。他当过官,逃过难,著作等身,到老年如何还有这等的脑力和体力?

您最喜欢哪一类文学类型?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趣味?

蒋子龙:凡好作品都喜欢,不喜欢卖弄做作、华而不实的东西,只要一眼看出有假或败笔,立刻丢掉不看了。特别喜欢看古人在一些书上的批注。如金圣叹在《西厢记》《杜工部集》上的批注,以及《女仙外史》每一章后面的诸多名家批注。即便是吹捧,也非泛泛而论,有其独到的见识。

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

蒋子龙:只有读自己喜欢的理论类著作才做笔记,平时基本就是乱读、瞎读,书房的地上堆的书让人进不去脚了。我会集中一两个月的时间只读书。一般小说类的书是快读,由于当过编辑,学会了“一目十行”。有价值的书读得慢,甚至对其中的某些章节反复读。

您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蒋子龙:小时候为躲避下地干活,爬到村外大树上读《三侠剑》《七侠五义》……实在饿了就到枣树上摘把枣填肚子,或者到瓜地挑个瓜灌个水饱,直到天黑看不清字了再下树。野孩子,读野书,至今想起来还怀念那种野趣。那个阶段迷恋武侠小说,成天满脑子剑侠梦。但到真正农忙、特别是抢收时,我还是要下地,有多大劲就使多大劲。

天一冷进入农闲季节,吃过晚饭我就带着书到二婶家,大声给乡亲们读书。1954年前,农村的夜晚没有任何娱乐活动,二婶家的炕上炕下坐满了乡亲,里屋挤不下坐在外间屋。二婶把几个干枣烤焦,给我沏一碗枣茶。我趴在油灯下,趴累了就坐起来,背靠窗台,将油灯也放到窗台上。读到有不认识的字卡住,听众就喊:“跳过去,跳过去,意思知道了。”有时我也根据故事的发展胡乱蒙个词混过去。直到我累得声音越来越小,眼皮也快睁不开了,二婶才会下令散场。我自己已经读过的书就没有兴趣再给他们诵读,在二婶家读的有《雍正剑侠图》《施公案》等,最后是平装本的新武侠小说《十二金钱镖》,没读完我就考到天津去读书了。

到以后我自己写小说了,拉出初稿后也喜欢先读给同事和朋友听,根据他们的情绪反映,不用说话我就知道自己小说的毛病在哪儿了。这恐怕跟当年给乡亲读闲书有关系。

在读过的作品中,有发现被严重忽视或低估的吗?

蒋子龙:《三言二拍》,民国时期出过一个精选本《今古奇观》,是中国中短篇小说的高峰。如果说近现代长篇小说无法与古典名著《红搂梦》《水浒传》《聊斋》相提并论,那么中短篇小说能超越《今古奇观》的也不多。

对您来说,写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蒋子龙:我是被命运驱赶到这条文学小路上来的,写作使我的灵魂有个出气口。

如果要在您的小说中选一本改编成电影,您会选哪一本?

蒋子龙:《农民帝国》。

(主持人:宋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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