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在你的瞳仁里 |《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赵丽宏,诗人、散文家。上海市崇明人,1952 年生于上海市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著有散文集、诗集、小说和报告文学集等各种专著共九十余部,有十八卷文集《赵丽宏文学作品》行世。曾数十次在国内外获各种文学奖。2013 年获塞尔维亚斯梅德雷沃金钥匙国际诗歌奖。2014 年获上海市文学艺术杰出贡献奖。2019 年获罗马尼亚米哈伊·爱明内斯库国际诗歌奖,被选为法国欧洲科学、艺术与人文学院院士。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西班牙、意大利等多种文字在海外出版。
节令大雪之夜果然降雪,簌簌的落雪声,让我凭窗读诗的心境变得寂静且自得,仿佛一个人坐在舟上看江中皎洁之月的浮沉,任尔随波逐流,不问东西。
著名诗人赵丽宏先生的组诗《在你的瞳仁里》为我们呈现他固有的诗风简洁、想象丰富、寓意深邃、富有音乐性等特质之外,我更欣赏其老谋深算的设局。他的诗在对灵魂考问、幸福诠释、人性之辨和亲情抒情等主题写作时总是匠心独具、不同寻常地设置一个个活的“诗眼”,采取内节奏推进和外部语词递进相结合方式,使诗全盘皆活,每节每句均有对读者阅读的吸引力和杀伤力,产生冲击感和辐射感强劲效果。他在《游魂互问》中采取了对答的方式,层层递进,抽丝剥茧一般剥出人性的丑美之真相,在《口罩》诗中,从“我第一次戴口罩出门”的感受,写到“白云,你一只大口罩/遮住了明亮的太阳”的新发现,在“麻木”一诗中,他更是从“肉身麻木”到“思想麻木”,推至“情感的麻木”,让麻木这个世间精神状态更加的具体化、细致化、形象化,让人读来有了切肤之痛和沉重的反思。同时,我也喜欢他的《母亲的书架》独特的切入和细部的诗化描写,以及《通感》意识中词语的矛盾和相悖的差异的叙述,如“一切自然都有声音,/一切声音都寂寂无语,/一切轻盈都附着沉重,/一切沉重都展翅欲飞”是一对对矛盾体,却又和谐机智存在,让诗歌多了“智性”。
雪依然在下,我们需要温暖的火,赵丽宏给你送来《一个幸福的夜晚》。
—— 李云(《诗歌月刊》主编 )
在你的瞳仁里(组诗)
诗·梦·金钥匙
——随 笔——
文/赵丽宏
你说,要是做鸟多好,
做鸟,就能比翼双飞,
在辽阔的天空里自由翱翔;
你说,要是做鱼多好,
做鱼,就能随波逐流,
在清澈的流水中幽会。
生而为人,你我只能被江海分隔,
日夜守望……
想起了写这些诗句时的情景,一间小草屋,一盏昏暗的油灯,从门缝里吹进来的海风把小小的灯火吹得摇晃不定,似乎随时会熄灭。然而心中有期盼,有梦想,有遥远的呼唤在灵魂里回旋。在那样的岁月,诗歌如同黑暗中的火光,如同饥渴时的一捧泉水。文字是多么奇妙,它们能把心里的梦想画出来,固定在生命的记忆板上。不管岁月流逝,它们会留在那里,就像水里的礁石。流水经过时,礁石会溅起飞扬的水花。
从斯梅德雷沃市长手中接过金钥匙之后,要发表获奖感言,我说了如下这些话:
能用中国的方块字写诗,我一直引以为骄傲。我的诗歌,被翻译成塞尔维亚语,并被这里的读者接受,引起共鸣,我深感欣慰。
诗歌是什么?诗歌是文字的宝石,是心灵的花朵,是从灵魂的泉眼中涌出的汩汩清泉。很多年前,我曾经写过这么一段话:“把语言变成音乐,用你独特的旋律和感受,真诚地倾吐一颗敏感的心对大自然和生命的爱——这便是诗。诗中的爱心是博大的,它可以涵盖人类感情中的一切声音:痛苦、欢乐、悲伤、忧愁、愤怒,甚至迷惘……唯一无法容纳的,是虚伪。好诗的标准,最重要的一条,应该是能够拨动读者的心弦。在浩瀚的心灵海洋中引不起一星半滴共鸣的自我激动,恐怕不会有生命力。”年轻时代的思索,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可以重申。
感谢斯梅德雷沃诗歌节评委,给了我这么高的荣誉。这是对我的诗歌创作的褒奖,也是对中国当代诗歌的肯定。感谢德拉根·德拉格耶洛维奇先生,把我的诗歌翻译成塞尔维亚语,没有他创造性的劳动,我在塞尔维亚永远只是一个遥远的陌生人。
中国有五千年的诗歌传统,我们的祖先创造的诗词,是人类文学的瑰宝。中国当代诗歌,是中国诗歌传统在新时代的延续。在中国,写诗的人不计其数,有众多优秀的诗人,很多人比我更出色。我的诗只是中国诗歌长河中的一滴水,一朵浪花。希望将来有更多的翻译家把中国的诗歌翻译介绍给世界。
谢谢塞尔维亚,谢谢斯梅德雷沃,谢谢在座的每一位诗人。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把我的诗集翻译成塞尔维亚语的德拉根·德拉格耶洛维奇是著名的诗人,他上台介绍了我的经历和诗歌。听不懂他的塞尔维亚语,但知道他说些什么,这是他为我的诗集写的前言中那些睿智的议论。在这本双语诗集中,他的前言已经被翻译成中文。他的发言中有这样的话:“人类几千年的诗歌体验已经证实:简练的语言,丰富的想象,深远的寓意是诗歌的理想境界,永远不会过时。”
颁奖会的高潮,是诗歌朗诵。我站在台上,在灯光的照耀下,用我亲爱的母语慢慢地读自己的诗,我知道,今晚的听者大多不懂中文。但我看到台下无数眼睛在闪光,一片静寂。我的声音在静寂中回荡。其中一首诗的题目是《古老的,永恒的……》,这是我年轻时代对自然之美的向往。时过三十多年,这些文字是否还能拨动人心,而且是在远离故乡的万里之外的异域。
掌声很热烈,持续得也很久。我想,这是礼节性的掌声,在这说着完全不同语言的遥远异乡,谁能听懂我的诗呢。当然,随后有人用塞尔维亚文和英文朗诵,朗诵者是这里的著名演员,我不认识。我的诗,变成了完全陌生的语音和旋律,重新在静寂中回旋……
诗歌毕竟不是音乐,还是会有语言的障碍。尽管我看到听众脸上的陶醉,但我相信,他们只是借景抒情,只是在联想,在陌生的旋律中,回忆着自己的梦。
典礼结束走出会场时,被当地的年轻人包围,他们拿着我的诗集要求签名,合影。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走到我身边,喃喃地说了一番话。翻译告诉我,她被你的诗歌深深感动,她衷心祝贺你。一位来自塞浦路斯的诗人走过来拥抱我,说今夜是中国诗人的夜晚,是你的夜晚。
在会场大门口,一个姑娘从后面走上来,把一个手提袋送到我手中,她羞涩地笑着说:“祝贺你,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说完,转身离去。手提袋里,是一束鲜花,一瓶红葡萄酒,还有一块巧克力。里面放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谢谢您,给我们一个如此美好的夜晚!”
举头仰望,一轮皓月当空。万里之外的故乡,也应该是这样的明月照人吧。
以为一切都已过去,没想到诗的余韵竟袅袅不绝。
第二天早晨,在街上散步,经过一家超市,一位中年妇女从超市里出来,手里提着装满食品的袋子。看到我时,她惊喜地喊了一声,走到我面前停下来,面带微笑,叽里咕噜说一大段话。陪我散步的德拉根用英文告诉我:“她说,昨天晚上,她在电视里看到颁奖仪式了,她很喜欢你用中文朗诵的诗,尽管听不懂,但是她觉得非常优美,非常动人,她很感动。她祝贺你得到金钥匙奖。”
在酒店午餐时,那位年轻的领班走过来,向我鞠了个躬,笑着称我“诗人先生”,并祝贺我获得金钥匙奖。他向我索要诗集,他从新闻里获悉我被翻译成塞语的诗集已经出版。他说:我喜欢诗,很想读你的诗集。我送了一本诗集给他,他凝视着封面上涌动的海涛,惊喜的目光中闪动着蓝色的波影。
接送我们的汽车司机,一个高大英俊的中年汉子,每次见面,只是微笑。颁奖典礼之后,他看到我笑着喊道:“Champion,Champion (英文:冠军)。”他用手比划着告诉我:这几天塞尔维亚网球选手德约科维奇在上海赢得了网球冠军,而你则在斯梅德雷沃赢得了诗歌冠军。他伸出大拇指上下挥舞着,不停地喊着“Champion”,就好像自己也得了大奖。他当然是好意,但这样的类比是滑稽的,很不恰当。我笑着告诉这位快活的司机:“写诗不是打网球,诗歌是没有冠军的。所有发自心灵的诗歌,都是好诗。”
这位快活的司机,载着我在塞尔维亚展开一场诗歌之旅。在幽静的古堡,在中学和大学,在国家电视台,国际书展,在塞尔维亚作家协会的厅堂,我和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一起朗诵,不同的语言的诗歌,汇合成奇妙的河流……
在贝尔格莱德大学孔子学院,面对着一群热衷于中文的大学生,我的演讲和朗诵无须翻译,他们能听懂,并能用纯正的中文和我交流。一个亚麻色长发的姑娘对我说:我们特别高兴,今年是一个中国诗人获奖。她的话,引起全场的掌声。大学生们有很多问题:诗歌在当代中国的命运怎么样?你为什么写诗?“文革”对你的创作有什么影响?诗歌表达的内容和诗歌的形式,哪个更为重要……
我很难详尽地回答这些问题,我说:“答案可以从中国当代的诗中寻找。希望你们都成为翻译家,把优秀的中国诗歌翻译成塞尔维亚语。在中国和塞尔维亚之间,需要你们构架起诗的桥梁。”大学生们笑着用掌声给我回应。
在贝尔格莱德国际书展,我在缤纷的书廊中漫步时,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声音从一个书柜下面传来。低头看去,是一辆特别低矮的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残疾妇女,她失去了双腿。她抬头看着我,脸上含着微笑,手里拿着一本书,竟然是我那本刚出版的塞、中双语诗集《天上的船》。旁边有人用英文告诉我:她祝贺你获得金钥匙诗歌奖,想得到你的签名……
数不清多少次在这里签下自己的名字。在遥远的异乡,人们并不认识这几个汉字,只因为它们和一把诗的金钥匙连在了一起。
在斯梅德雷沃博物馆,我看到了那把金钥匙的原型。这是一把古老的铜钥匙,五百年前,曾经用它开启壁垒森严的斯梅德雷沃城堡。五百年的岁月,已经将它变成了一把锈迹斑驳的黑色钥匙,陈列在玻璃展柜中,黯然无光。我得到的那把金钥匙,形状大小和这把古老的铜钥匙完全一样,但它是新铸的,装在精致的羊皮盒中,光芒耀眼,象征着诗歌的荣耀。两把钥匙之间,有什么联系?是漫长曲折的岁月沧桑,还是陌生人类的交往融合?答案当然很简单,是诗,人类的优美诗歌,穿透了历史的幽暗,也开启着心灵的门窗。作为国际诗歌奖的斯梅德雷沃城堡金钥匙,应该是包含着这样的隐喻和意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