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科学家能精准删除动物的特定记忆?这是真的吗?
最近,很多媒体发布了一篇题为《我国科学家精准“删除”动物特定记忆》的文章。
这篇文章的主要来源是《科技日报》。文章称,北京大学神经科学研究所万有与伊鸣团队利用基因编辑技术,在实验大鼠的脑中实现特定记忆的精准删除。
研究员伊鸣介绍,在研究中,实验员先在两个不同的实验箱里诱发大鼠对箱子的恐惧记忆,然后使用相关技术,对特定印记细胞群的基因编辑精确删掉大鼠对其中一个箱子的记忆,而对另外一个箱子的记忆完好保留。
报道中,伊鸣说,此研究有望为慢性痛、成瘾、创伤后应激综合征等以“病理性记忆”为特征的疾病治疗提供新思路。该研究结果还发表于《科学》子刊《科学进展》中。
想看报道原文的读者可点击:我科学家精准“删除”动物特定记忆 有望为治疗“病理性记忆”提供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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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乍一看上去,这个报道似乎透露出重大而利好的科研突破:我国科学家研发出精确“删除”动物记忆的方法,这种方法有望推广到临床,用以精准“删除”一些患者的病理性记忆,令吸毒成瘾患者忘记吸毒的快感,令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忘却痛苦记忆,然后心身疾病得以痊愈。
不少自媒体和权威媒体纷纷转发,标题中的“精准”、“删除记忆”等字眼特别抓人眼球,引人遐想。
然而,这个报道说的是真的吗?可能要令大家失望了。
在知乎上,已有不少科班出身的专业人员对此报道进行抨击,认为这篇文章缺乏严谨性,夸大其词,存在严重的误导性,对该科研结果的理解只停留在表面。
首先,这个研究对应的论文原标题是“Development of a CRISPR-SaCas9 system for projection- and function-specific gene editing in the rat brain”,翻译成中文是“CRISPR-SaCas9 系统编辑在大鼠大脑中的投射和功能特异性基因的优化”,并没有媒体所写的、所谓的“精准删除记忆”。
那这个研究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知乎上有生物学博士给出科普,这个研究指的是实验者优化了一种编辑基因的工具,通过实验,发现这个工具能精确地对大鼠脑部某些负责记忆的细胞进行基因改造,导致特定基因不能再行使记忆功能。
这个生物学博士还举了个形象的比喻:
不能说是“科学家实现精准删除动物特定记忆”,而应该是“科学家实现精准删除动物脑部特定部位细胞的基因实现记忆的删除”。
这完全是两码事,前者相当于我学会了如何在电脑中精确删除某个特定硬盘里的word文件,后者相当于我学会了如何使用锤子精确摧毁电脑主机中的某个硬盘而达到销毁某个word文件的目的。
精准地删除一个word文件,消失的只是这个word文件。可如果摧毁了存放这个word文件的硬盘,那么消失的还有很多其它的重要东西。对于实验中的大鼠来说,被删除的不仅仅是恐惧记忆,而是关于这个箱子的所有记忆都会消失。
这种方法能应用于人类吗?我认为万万不可。即使删除的不是全部箱子的记忆,而真的仅删除了对箱子的恐惧记忆,也万万不可。这不但对临床实践缺乏借鉴意义,而且有违伦理,甚至可以说是不人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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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研究的相关人员伊鸣说得有一定道理,临床中的成瘾疾病、创伤后应激综合征等精神心理障碍确实主要源于“病理性记忆”。比如,成瘾物质引发的强烈心理渴求、创伤事件导致的恐惧、愤怒、悲伤等强烈的负性情绪和扭曲认知等等。
但删除这些病理性记忆就能让人恢复心身健康吗?
就拿恐惧记忆来说。恐惧确实是一种负性情绪,它令人不安、不适,但它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必备因素,对人类繁衍和发展有积极意义。
比如,对猛兽的恐惧是人类的本能反应。3岁或更小的孩子往往不知道猛兽可对人造成的伤害,但他们遭遇猛兽时也会害怕、哭泣、想逃走。这是因为我们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我们的祖先在大自然中与猛兽相处时,曾长期遭到猛兽的袭击,已对猛兽产生恐惧记忆。
这样的记忆储存在祖先的基因中,通过遗传给了下一代。有了这些祖先的馈赠,我们遇到猛兽时,大脑中掌管情绪、条件反射等感性功能的“系统1”(相当于大脑运作的短路径)才会无意识且快速地作出反应,机体马上切换至逃跑和战斗状态。这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能力。
所以,如果关于猛兽的恐惧记忆都被删除了,我们可能丝毫不会紧张,更加不懂得逃跑。
遭遇过大地震的人,会对地震形成恐惧记忆,储存在大脑的某个基因中。之后再遇到地震时,他的恐惧记忆被调动,会本能地做出自救。可如果恐惧记忆被完全“消除”了,他的记忆中已没有了类似的场景、经验和感受,很可能会重蹈覆辙、再次遇挫。
所以,这种记忆删除可能会暂时让人不痛苦了,却大大降低人类的生存和适应能力。这是一种舍本逐末的方法。
再者,人类个体的完整性和同一性的重要体现就是其有可延续性的、真实的记忆。如果个体的恐惧记忆被彻底消除了,其“部分失忆”了,那这个人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这不仅违背了人性,还违背了正常的人格和心理成长规律。
所以,对于个体的病理性记忆,我们在临床心理干预中实施的是“修复”(深度催眠下病理性记忆修复技术,TPMIH),而不是“消除”,更不是“删除”,而是处理病理性记忆中所包含的错误认知、情景、躯体感受和相关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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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理性记忆经过修复后,患者对于相关事件仍有真实的记忆(部分患者可有记忆模糊的感觉,但仔细想仍能回想起来),但感受会大有不同。
比如同样经历了校园欺凌,患者以往的情绪是愤怒、悲伤的,内心感受往往是“他们没一个好人”、“我怎么这么没用”等等。而修复了病理性记忆后,患者仍记得这段这段经历,但情绪恢复平和,内心感受是“这段经历暴露了我的弱点”、“我学会了保护自己”等等。
换言之,患者从中进行了自我反省和提升。再结合“逆商”培养等心理干预,若患者再次遇到类似的应激事件时,他有了之前的经验教训,便能采取更积极的思维和方式去应对。就像我常说的,经过心理干预后,他的患病经历可以转化为宝贵的人生财富。
而且,这种良好的品质,如高逆商、积极、豁达的心态等,可以通过表观遗传学、家庭教育理念等机制造福下一代。
曾有患者形容我们深度催眠下病理性记忆修复技术(TPMIH)为“记忆编辑”,这听起来与“基因编辑”类似,但其实存在本质上的区别。
目前,人类对脑科学、神经系统和科学心理学的研究已经越来越深入。但很多科学家追求科研成果的同时却犯了机械唯物主义的错误。
他们过度寄望于发现人类的某个行为、心理特征与大脑特定部位尤其是基因的联系,并直接给予干预,而忽视了人类在记忆和心理发展上的复杂性和功能,更加没有看到这背后的伦理性和哲学性。
科学与哲学是息息相关的,很多学科研究到一定境界时,其科学性和哲学性已经纠缠不清。只有对人性、伦理的本质保持清醒的认识,才能避免科学的高度发展带来的灭顶之灾,才能做出真正对人类有意义的科研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