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 尤金·萨克

All for Naught 一切徒劳

Eugene Thacker

译者 / 张铎瀚

《All for Naught》- Goatcraft

译者:

本文与前译《黑胆汁 BLACK BILE》类似,是Eugene Thacker的只言片语集合,区别是,《黑胆汁》中夹杂了更多诗化语言,而《一切徒劳》则是聚焦于悲观主义哲学永恒母题之一——徒劳——的格言集,主要的语料来自尼采、叔本华、尚福和帕斯卡尔。而这些断章也都在后来的出版物中被萨克多次重新编排。译者长期翻译萨克文本并将定期修订。另,上图为Goatcraft《All for Naught》专辑封面,本以为是张raw black metal,结果是dark ambient&neo-classical,听上了就一秒入夜(https://forbiddenrecords.bandcamp.com/album/all-for-naught),这张跟文章的关系仅限于同名,它出现在此的理由就是我闲的去bandcamp搜了一下all for naught;以及本文其余全部图片也均为译者所加。

叔本华

19世纪30年代,在逃离柏林的霍乱疫情时,叔本华在他的笔记本里写到以下内容:

当时我17岁,没受过任何像样的教育,我被生活的苦难和不幸所累,就像佛陀在年轻时看到疾病、老年、痛苦和死亡一样[......]对我而言,结果是这个世界不可能是一个全能的、全善(infinitely good)的生命所为,而是一个恶魔所为,此恶魔传唤现存万物,为的是在目击它们的剧痛和受折磨时感到幸灾乐祸。1

如今看来,叔本华不是佛,但这段文字揭示了他思想的核心内容,那就是悲观主义的双重起源。一方面,悲观主义是有条件的,它源于观察和经验,但也源于意愿(inclination)和偏爱(predilection)——也许你压力很大,也许你感觉病恹恹,也许某处有什么东西受了伤。这种有条件的悲观主义可以在帕斯卡尔(Pascal)、利希滕贝格(Lichtenberg)、法国道德家身上找到,它也浮现在叔本华关于人类的诸多抱怨中,因为它被卷入了无聊(boredom)与奋力(striving)那迂腐的存在主义节拍中。

但叔本华也提到了另一种无条件的悲观主义的起源,一种等同于存在本身的形而上学的痛苦,不管我们如何试图使一切都符合构成哲学基石的充分理由及其现实主义冲动——所有形式的入径(access)充其量是影子戏,最终是对人类形式的嘲弄。但这种形而上学的悲观主义必须失败——根据定义——叔本华被迫离题,要么走向暴躁的咆哮,要么就是隐晦地将否定的无(nihil negativum)唤起。

如果叔本华的哲学是悲观主义的,那是因为悲观主义夹在哲学和一种坏态度(a bad attitude)之间,是被埋没在对一切事物的阴沉拒绝中的三段论(syllogism),是对每一个充分原则(principle of sufficiency)的无星辰且有光亮的拒绝——哲学的徒劳,位于哲学的关键位。叔本华在他末期笔记中他将之命名为“Senilia”的一本里写道:“我可以忍受在短时间内虫子会吃掉我的身体;但一想到哲学教授们在啃食我的哲学,我就不寒而栗。” 2

在一封信中,尼采详细描述了在1865年10月他是如何在莱比锡的一家旧书店发现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的。他写道:

有一天,我在一家二手书店发现了这本书,把它当作于我而言相当陌生的东西拿起来,翻了几页。我不知道是什么魔鬼对我耳语说:"带它回家"。这与我在买书时犹豫不决的一贯做法相反。一到家,我就把带着新战利品的自己扔到沙发上,开始让那个精力充沛又阴郁的天才控制我。3

对尼采来说,这个魔咒要持续一段时间。他的热情如此之高,甚至会试图让别人皈依叔本华的哲学,但往往不成功。后来,尼采将悲观主义视为需要克服的东西,是对这个世界之不幸、冷漠与悲剧的现状说“是”。尼采经常将这种视域(horizon)命名为“狄俄尼索斯式的悲观主义(Dionysian pessimism)”,人们很想将之称为一种欢乐的悲观主义(pessimism of joy),但是风险很高,也许对尼采来说也太高了。在某种意义上,尼采的全部哲学都是一种持续的、协调一致的尝试,以摇撼悲观主义。

我一直想知道的是,谁把那几卷叔本华的书卖回给了那家旧书店?人们通常会因为失望而转卖一本书,人们偶尔会因为热情而转卖一本书。

尼采

并不存在悲观主义的哲学,情况唯有相反。

《风格手册》:烂笑话、“待办事项”清单、墓志铭。

人们敢于希冀一种徒劳的哲学吗?磷光闪烁(Phosphorescent)、苔藓满布(moss-ridden)的箴言与我们自己身体的厚度和骨化(ossification)密不可分,与呼吸的静止密不可分。

叔本华曾用天文学的比喻指出,作家分三类——流星(时尚和潮流的短暂闪耀[flare])、行星(对传统的忠实轮转[rotation])和固定的恒星(不可渗透[impervious]且坚定不移)。 但在叔本华自己的写作中——格言、片段、杂谈——人们敏锐地意识到所有写作最终否定自己的方式,要么被遗忘,要么过于精确以至于导向沉默。 叔本华是否意识到他自己是第四类作家……黑洞?

尼采曾经称赞过 “不完整的思想(incomplete thought)”对哲学的价值。如果我们要接受这一点,也许寻找不完整思想的最佳去处就是哲学家的笔记本。尼采本人对笔记本的使用也很严苛,他经常只在右手边写,然后把笔记本翻转过来,这样他就可以把笔记本从前到后和从后到前全都写满。这种对页面的细致使用也许被尼采那出了名的难以阅读的笔迹所抵消了。

叔本华的严苛比起尼采来也毫不逊色,他喜欢同时保留几个笔记本,各种尺寸和类型的笔记本——八开本、四开本、对开本、装订本(bound)和非装订本(unbound)。有些笔记本固定在他家里的桌子上,有些则可以带去散步,还有一些笔记本是为旅行准备的。然后还有齐奥朗,这个拉丁区的阴郁的游荡者,他钟爱学生所使用的那种明亮的、多色的、线圈笔记本......几乎可以说,笔记本把书削弱了,如果前者没有最终被后者所否定的话。正如尼采所指出的,不完整的思想“展示了最美丽的蝶翼,而它却从我们身边溜走了。”4 我假设尼采将不完整的思想与仅仅是出于懒惰的思想区分开来——尽管我自己几乎做不到。

克尔凯郭尔:生命是一条跳绳(jump-rope)。

尼采:生活是一条钢索(tight-rope)。【译注1】

卡夫卡:生活是一条升降绳(trip-rope)。【译注2】

叔本华:生活是一条绞索(noose)。

齐奥朗:生活是一条绞索,绑得不合适。

【译注1】:在此文之后的出版物中,Thacker在选编此条时将尼采和克尔凯郭尔互换了,也即——

克尔凯郭尔:生命是一条钢索(tight-rope)。尼采:生活是一条跳绳(jump-rope)。

【译注2】:trip-rope指——

大约在1658年的某时,帕斯卡尔构思了一部雄心勃勃的宗教哲学作品,将被称为《为基督教辩护》(Apology for the Christian Religion)。这部作品从未被完成,四年后因帕斯卡尔的去世而中断。这部作品剩下的部分——现在被称为《思想录》( Pensées)——也许是哲学史上未完成书籍之最中的一本。

无可否认,帕斯卡尔要为这种混乱负部分责任。他把他的许多片段写在一张张大纸上,用一条横线把每个片段分开。当一张纸写满了,他就会沿着横线把纸剪开,这样每个片段就自成一个纸条了,然后这些纸条被分组成堆,接着帕斯卡尔在每张纸条的上角戳一个洞,用线穿过洞把它们连接,打成一捆。这许多捆纸条是按主题分组的——例如,关于人类虚荣心、无聊或宗教绝望的片段被缝在一起。但其他一些捆纸条似乎没有任何主题分组,而且许多片段根本没有缝在一起,读者面对的是一本在各方面都没有被装订的书。

令我吃惊的是帕斯卡尔对他的捆绑集所付出的努力,他把它们像织物或伤口一样串起来。1654年11月23日晚间,帕斯卡尔有了学者们所说的“第二次改变”,它被记录在一篇被称为《纪念》(The Memorial)的短文中,由简明扼要、神秘的火与光之幻象组成,它被帕斯卡尔写在一张小纸片上,这张纸被缝在帕斯卡尔的大衣里面,这样它就一直在他的心脏附近,当他去世时,人们在他身上发现这张纸。

Mémorial by Pascal

我不知为何,但一部分的我隐秘地感到失望,因为帕斯卡尔没有把 《纪念》直接缝进他的肉里,也许就在他的左乳头下面穿过去。在那里,它可能会溃烂并从他的胸口开花,在无反光的黑色蛋白石那卷须状的抒情生长中,逐渐淹没他的全身——尔后是他的尸身——淹没在如此多的灰暗思想(ashen thought)所蒸馏出的污点中。

帕斯卡尔

在尼采最后一个高产的年份里,他回顾了这第一本书,指出——用他的话说,“叔本华的尸臭(the cadaverous perfume)只停留在几页纸上。” 5 一种批评,一种忏悔。

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系统哲学的伟大失败之一。它以康德闪耀的知识体系为开端,最终崩塌于可疑的论点、对人性的愤怒控诉(irascible indictments)、于夜行中对一切存在之虚荣(vanity)的唤起,以及埋藏在密集散文中的残酷箴文,这些散文在对虚无(nothingness)的冥想中渐渐隐去。也许,与学者们的说法相反,叔本华对佛教的看法是正确的,尽管他的佛教是一种丧葬佛教(funereal Buddhism),其中悲伤和无声的微笑天衣无缝地重叠在一起。叔本华,抑郁的康德主义者。

在公理(axiom)和叹息之间存在一种哲学。悲观主义是那摇曳不定的(the wavering),是那彷徨不前的(the hovering)。

美国式悲观主义的概念是自相矛盾的,这种矛盾也是每个人应当承接它(美国式悲观主义)的一个好理由。

尼采在他的格言集中使用了几种技巧。例如,尼采那热情洋溢的咒语,骤然冲破了他精心构建的那些层讽刺与挖苦。例如,在对道德进行了沉重的批判后,我们得知:“以稳健的步伐和坚定的信心,在智慧的轨道上前行!无论你是什么,都要作为你自己的东西。无论你是什么,都要作为你自己的经验来源! 抛开对你本性的不满,原谅你自己,因为在每一种情况下,你内心都有一个一百个级的梯子。” 6 等等。

作为一个学生,当我第一次读到这些文段时,我想和尼采一同跃起以表肯定。现在,重读这些段落,我几乎要尴尬地低下头来。一个人应该如何平衡对人类状况的严酷、愤世嫉俗的批评与这诸多爆破开的真挚(sincerity)?——我确信错在我,而非尼采。我似乎已经对他的热情免疫了。

哲学家通常都是爱书之人,尽管并非所有爱书之人都相像。将爱书者(bibliophile)和藏书癖者(bibliomaniac)区隔开来的距离,也是区隔乐观主义者和悲观主义者的距离。

正如地层按顺序保存着过去各世(epochs)的生物,图书馆的书架也按顺序保存着过去的错误和它们的阐述。7

叔本华的话在吴哥窟这样的地方得到了独特的表达——这座寺庙城市的主要入口处有两个巨大的图书馆,现在已空荡荡。今日,站在图书馆里,人会感到自己身处一坟墓之中。

吴哥窑图书馆内景(网图)

哲学家也会在哲学地死吗?尼采和叔本华提供了可以说是这场辩论中的两极。尼采的结局充满了宏大的戏剧性——它甚至是耸人听闻的(melodramatic),充满了如此多的图谋不轨的(scheming)角色和情节转折,似乎是为现代电视量身定做的,他在都灵拥抱一匹被鞭打的马时精神崩溃;无数次“治愈”他的尝试——包括一位艺术治疗师(art therapist )的尝试(失败了);构成他最后著作的短小精悍、大动感情的(effusive)《Wahnbreife》【译注】或 《疯信件(madness letters)》;他姐姐对他充满威胁感的照顾,给他穿上神父的白袍,让献媚的追随者可以朝拜这位 “疯狂哲学家”;接踵而至的十一年里的疾病、瘫痪、沉默,直到1900年8月25日他去世。而尼采的死亡只是一个开始,因为他的手稿即将出版......

尼采

相比之下,叔本华之死显得波澜不惊且毫无戏剧性。他只是在1860年9月21日的早晨长逝于睡梦中。几个月前,叔本华曾给一位病重的朋友写信提出一些建议:“睡眠是所有健康和精力的源泉,即使是智力方面的。我睡7个小时,经常是8个小时,有时是9个小时”。当然,这句话出自这位曾写出如下句子的哲学家之口——“死亡之于物种,正如睡眠之于个人。”....

那么,哪种死亡是更“哲学”的呢?也许都不是。第三个选择出现了——十八世纪法国格言家尼古拉斯·尚福(Nicolas Chamfort),这位作家因其悲观主义的人生观而受到叔本华和尼采的欣赏。1793年9月10日晚,尚福因批评法国政府而面临监禁,他决定自杀,而非成为阶下囚。据一位朋友说,尚福平静地喝完了汤,请求离开,然后走进自己的卧室,在那里把一把手枪上了膛,并冲着自己额头开枪。但他没打中,伤了鼻子,爆了他右眼。他拿起一把剃刀,然后试图割自己的喉——好几次,却还是活着,接着他反复刺向自己的心脏但无济于事(to no avail)。他最后的努力是割断双腕,但这也未能产生预期的效果。由于疼痛或沮丧,他哭了出来,瘫倒在一张椅子上。就剩一口气儿了(Barely alive),据传闻,他说道:“你能指望什么?....人永远无法做成任何事,即使是自杀。”

这位悲观主义者,未能死去的悲观主义者....

【译注】:Wahnbreife为Thacker的笔误,正确单词应为Wahnbriefe;Thacker在此文之后的出版物中,在选编此条时仍然写错。

尚福

April 13, 2013


原注:

1 Arthur Schopenhauer, Manuscript Remains, Vol. 4, ed. Arthur Hübscher, trans. E.F.J. Payne (Oxford: Berg, 1990), 119.

2 Ibid., 393. 164

3 R.J. Hollingdale, Nietzsche: The Man and His Philosophy (Baton Rouge: Louisian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65), 43–44.

4 Friedrich Nietzsche, Human, All Too Human, trans. Gary Handwerk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i, 139.

5 Nietzsche,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 Ecce Homo, trans. Walter Kaufmann (New York: Vintage, 1969), 270–71.

6 Nietzsche, Human, All Too Human, i, 194.

7 Schopenhauer, Essays and Aphorisms, trans. R.J. Hollingdale (New York: Penguin, 1970), 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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