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第26章)
第26章 棋逢对手 雪中芭蕉
走进岐王府,司马承祯一眼就看到了窗前案几上的木画紫檀棋盘。
只见棋盘上面的十九条白线,都用象牙镶嵌而成,盘面上的十七颗星呈花朵形状。棋盘侧面雕刻着花鸟、走兽、骆驼等图案,精美绝伦。
司马承祯拂着胸前泛着银光的胡须,点头笑道:“此局胜负未定,王爷和参军不妨继续,贫道虽然不才,倒也喜欢观棋。”
岐王拱手笑道:“道长和妹妹远道而来,岂有只顾对弈不陪贵客之理?我们改日再切磋无妨。”
“王爷此言差矣。晋人'观棋烂柯’,可见观棋之乐,不在对弈之乐之下也。”
司马承祯说的“观棋烂柯”,说的是晋朝年间,有一个叫王质的人,到信安郡的石室山打柴。看到一童一叟在溪边大石上对弈,就把砍柴用的斧子放在溪边地上,驻足观看。不知看了多久,童子提醒他说:“你该回家了。”王质忙起身去拿斧子,却发现斧柄已经腐朽,磨得锋利的斧头也已锈得凸凹不平。回到家中,村落也已大变样,无人再认得他。原来,王质打柴误入仙境,仙界一日,人间百年。
“既然道长如此说了,我和摩诘继续一决胜负。”
王维向司马承祯和玉真公主告了座,和岐王继续对弈。
玉真公主坐在岐王这边,司马承祯坐在王维这边。一时间,屋内悄然无声。岐王、王维、司马承祯皆屏气敛神,全神贯注于棋盘上,唯独玉真公主游离在棋盘之外。
她和王维近在咫尺,只要抬头,就能清晰地看到他那俊朗的侧颜。
她以为时间会让人遗忘一切,她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但当她真的和他近在咫尺时,他那与生俱来的光芒,立即将她用理智铸造出来的铠甲通通融化。
他的呼吸、他的皱眉、他的沉思……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落在她的眼里,印在她的心上。他是一个天生的发光体,是她的“王”。
一颗棋子坠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原来,是王维手中的棋子不小心落到了地上。
“摩诘,莫非你今日有意让着本王?方才失误了几手,如今更是连棋子也拿不稳了?”岐王抬头,看了一眼王维,目光中有几分不解。
“王爷说笑了,王爷棋艺精湛,我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望尘莫及。”王维拾起棋子,目光落在棋盘上,犹豫半晌,才落下了手中的白子。
王维刚落下棋子,岐王便摇了摇头:“你不该冲这一手,本王若在此处促上一子,你岂不是输了?”
王维故意怔了怔,仔细看了看棋盘,才叹了口气道:“王爷棋力深厚,我执白先行,依然过不了中盘,甘拜下风。”
“棋局如战局,王爷步步为营,以静制动,王参军似乎有些心神不宁,顾此失彼。”司马承祯手抚银须,点头笑道。
“道长有所不知,摩诘棋艺不在本王之下。今日失手,必有缘故。”岐王意味深长地看了王维一眼。
“贫道曾拜读翰林院棋待诏王积薪的《十诀》,看罢方才的棋局,颇有一些感触,不知王爷、参军可愿听贫道唠叨一二?”
“道长请讲,愿闻其详。”岐王向司马承祯点了点头,示意他讲下去。
“所谓'十诀’,一曰不得贪胜,二曰入界宜缓,三曰攻彼顾我,四曰弃子争先,五曰舍小就大,六曰逢危须弃,七曰慎勿轻速,八曰动须相应,九曰彼强自保,十曰势孤取和。贫道以为,王翰林的'十诀’,与其说是对弈法则,不如说是处事准则。心中若有'十诀’,则于己于人都能安然。”
王维凝神倾听,待司马承祯说完,起身向他抱拳道:“道长所言极是,心定方可神聚,神聚方能事成。心神不宁,是兵家大忌,亦是手谈大忌。”
一直观棋不语的玉真公主,抬头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手谈亦是如此。既是消遣,自然有输有赢,大家何必萦怀?”
“持盈,你的棋艺不俗,和摩诘对弈一局如何?”岐王提议道。
王维正想说“王维甘拜下风”时,玉真公主先他一步开口道:“不必了,我早已输给摩诘一回了,不是么?”说着,貌似随意地看了王维一眼。
王维心头一怔,抱拳笑道:“公主说笑了,王维技艺不精,还需勉励学习,才能和公主切磋一二。”
王维和玉真公主之间的对话,岐王心知肚明,司马承祯却听得一头雾水。
这晚,岐王设宴,为司马承祯、玉真公主接风洗尘。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岐王举起酒杯,随口吟了几句曹操的《短歌行》,“曹孟德一代枭雄,但谈到生死大限时,也难免英雄气短。想我辈凡夫俗子,面对生死,自然愈发茫然。这杯酒,我敬在座诸位。”
“好!世间好物黄醅酒,莫厌狂歌酒百杯,贫道也喝了!”司马承祯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在下也敬大家一杯。”酒在杯中轻轻荡漾,王维从容不迫地喝下了杯中酒。
在玉真公主眼里,王维永远与众不同,就连喝酒的动作,也是如此优雅。
“持盈,一年不见,你似乎愈发清减了。”见玉真公主坐在那里出神,岐王端起酒杯,单独敬玉真公主。
“多谢四哥挂念。”玉真公主举起酒杯,缓缓吟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初唐诗人中,我独爱张若虚这首《春江花月夜》。今夜如此好酒,如此皓月,我虽不胜酒力,却也不能扫了诸位雅兴。”说着,也轻啜了一口。
谁说生于帝王家,就一定享尽人间富贵荣华?岐王也好,玉真公主也罢,他们不都有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伤心事吗?
这一刻,王维心里,是对岐王和玉真公主的深深懂得。
自瑾儿去世以来,岐王几乎已经忘了“快乐”是怎样的感觉了。
但今晚和玉真公主、司马承祯、王维在一起,那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快乐,似乎又回来了。
酒过三巡,大家谈兴正浓,纷纷聊起了古往今来的风云人物。
“东汉末年,群雄割据,逐鹿中原。本王以为,众多豪杰中,汝南袁氏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岐王感叹道。
“自袁绍曾祖父起,袁氏四代有五人位居三公,有'四世三公’之美誉。”司马承祯点头称许道。
“在下以为,汝南袁氏能成就'四世三公’之佳话,袁安功不可没。”王维颔首微笑道。
“哦?如何功不可没?”岐王问道。
“袁安历任楚郡太守、河南尹、太仆、司空、司徒等高位,不畏权贵,犯颜直谏。汉和帝时,窦太后临朝,窦宪兄弟专权,操纵朝政,民怨沸腾。袁安多次弹劾窦家的专横,为窦太后所忌恨。但袁安名重朝廷,窦太后也奈何不了他。”王维侃侃而谈,言语之间,是对袁安的深深敬佩。
“袁安不计个人安危,对上尽忠朝廷,对下体恤百姓,实乃东汉社稷名臣,可歌可叹。贫道记得,袁安早年好像还有一个卧雪佳话。”司马承祯抚须道来。
“是的,袁安的卧雪佳话,晚生略知一二。某年冬天,洛阳一连下了十多天大雪,积雪厚达一丈多。洛阳令到各地巡视灾情,见家家户户都扫雪开路,出门谋食。唯独袁安家大雪封门,无路可通。洛阳令以为袁安已经冻死,命人凿冰除雪,破门而入,却见袁安偃卧在床,奄奄一息。洛阳令问他为何不出门乞食,袁安回答:'大雪天,人人又饿又冻,我不想和邻人争食。’洛阳令嘉许他的品德,举他为孝廉,从此仕途顺达。”
“原来如此。东晋陶潜曾写过《咏贫士七首》,中有'袁安困积雪,貌然不可干’一句。当时不甚明了,如今听摩诘如此分解,方才明白。”玉真公主看了王维一眼,浅笑盈盈道。
王维对玉真公主抱拳道:“多谢公主谬赞,在下班门弄斧了。”
“听摩诘聊袁安卧雪佳话,贫道倒想到了一件雅事。”
“哦?什么雅事?”岐王好奇道。
“贫道早就听说摩诘擅长丹青,尤其善画山水,请摩诘当场泼墨挥毫,画一幅《袁安卧雪图》如何?”
“道长过誉了,晚生只是自娱而已,登不了大雅之堂。”
“道长提议甚好,摩诘,你就不必过谦了。”岐王点头笑道,立即吩咐书童备好笔墨纸砚,供王维调遣。
王维不好再推辞什么,起身抱拳道:“承蒙王爷和道长错爱,王维恭敬不如从命,这便献丑了。”
听说王维要画画,玉真公主不由眼前一亮。她听过王维的奏乐,读过王维的诗作,看过王维的书法,唯独还没见识过王维的绘画。
唐人画山水,讲究从全局着眼,从大处落笔。王维站在案几旁思忖片刻,拿起画笔,开始勾勒、点染、皴浑。他似乎胸有成竹,心中自有丘壑。
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看着他运笔,揣摩他为何要如此构思、如此下笔、如此布局……
大约过了一炷香功夫,王维放下笔墨,退后一步,端详片刻后,才舒了口气,抬头笑道:“久未练笔,笔法到底生疏了些,还请王爷、道长、公主多多指点。”
司马承祯眯起眼睛,点头叹道:“摩诘此画,若论画技,自然是山水画中的上品。不过,贫道却有一处不甚明白。”
他指了指画面右下角的一株翠绿芭蕉:“芭蕉性喜温热,无法耐寒,关中乃极寒之地,恐怕不宜种植芭蕉。即便能种植芭蕉,岂能凌冬不凋之理?”
听司马承祯如此一说,岐王也细细端详了半晌,也有几分疑惑道:“摩诘,你在大雪中画一株茂盛翠绿的芭蕉,确实有些违背常理。”
但玉真公主却摇了摇头,不以为然道:“历来画画,可以不问四时,譬如桃杏蓉莲,同画一景,也是有的。摩诘此画,茫茫一片白雪,一株芭蕉翠绿欲滴,初看有些违背常理,但若细细想去,自有一番深意。”
听玉真公主说完这番话,王维心中一动,看来,现场三人中,只有玉真公主看出了他的深意。
他正想解释几句,却见玉真公主继续说了下去:“依我看来,摩诘画雪中芭蕉,是取芭蕉'身冷性热’之意,以象征袁安的'身冷心热’。试想,袁安卧雪,身体已经极其僵冷,心里却依然想着他人,这不正是'身冷心热’吗?以雪蕉比喻袁安,实在妙极!”
玉真公主话音刚落,岐王不由拍手赞道:“一株芭蕉如何能在关中雪地里依然苍翠挺拔?答案在摩诘心中,也在持盈心中。持盈看懂了此画,可谓懂画之人。”
“哈哈,摩诘画得妙,持盈说得妙。倒是贫道,孤陋寡闻,贻笑大方了。可愧,可愧。”
“道长,如此说来,本王也是粗人一个。来,案上尚有美酒,咱们两个粗人敬他们两个雅人一杯。”岐王哈哈一笑,看了一眼王维,又看了一眼玉真公主,不由暗暗叹息,如此两个心意相通之人,为何偏偏走不到一起?
王维连连抱拳,随岐王、道长一起入席。玉真公主故意落在最后,再次深深看了一眼《袁安卧雪图》,思绪万千:“他有一颗追求自由的赤子之心,希望突破造物主的樊笼,用他的笔让大雪消融,让芭蕉常绿。对于这样一颗赤子之心,不能占有,只有懂得……”
这日清晨,岐王步入堂屋,见王维正在窗前高案上画画。他悄然走到王维身后,驻足观看。只见王维正在画一山中大石,颇有野趣,见之忘俗。
待王维放下画笔后,岐王才点头笑道:“摩诘,你的画愈发精进了。”
王维忙转过身子,躬身抱拳道:“不知王爷在此,王维失礼了。”
“今日此画,有何深意?”
“心中若有桃花源,处处便是桃花源。王维不才,无缘觅得桃花源,便只好根据陶潜先生诗作,画一桃花源中的奇石。如若王爷不弃,王维想将此画赠与王爷,也好留个念想。”
当岐王听王维说到“留个念想”时,心中不由一沉,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他迟早要离开这里。不知这一别后,下回见面,又是何日?
“摩诘,谢谢你。此画甚好,可以让人作山中想,悠然有趣。”岐王按下心中不舍,拿起此画,点头笑道,“摩诘,看到这幅怪石,本王倒是想起了李思训将军的一件趣事。”
李思训出生于651年,去世于716年,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人,是唐高祖李渊堂弟长平王李叔良之孙。以战功闻名于时,因曾担任右武卫大将军,世称“大李将军”。
李思训师承隋代画家展子虔的青绿山水画派,善画山水、楼阁、佛道、花木、鸟兽,尤以金碧山水著称。其子李昭道,也擅长青绿山水画。时人称其父子为大李将军和小李将军。
“大李将军是青绿山水画集大成者,王维久仰盛名,可惜无缘一见。不知王爷说的趣事是指……?”
“相传,李思训曾画了一条鱼,还没画水藻时,恰好有客人来访,他就去招呼客人。待客人走后,他回画室一看,案上的画不见了。他忙叫童子去找,原来是被风吹入庭中的池塘了。童子从池塘里捞起来一看,纸上一片空白,哪里有什么鱼?李思训百思不得其解,在池边来回踱步。忽然看见池中有一条鱼,和他方才画的一模一样。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画的鱼太过逼真,就从纸上跑到水里去了!”岐王一口气说了下去,朗声笑了起来,“摩诘,本王有些担心,不知你这块奇石,会不会飞回桃花源?”
两人正说笑间,玉真公主款款走了进来。
“四哥,什么事聊得这么开心?也说与妹妹听听。”玉真公主微不可见地迅速看了王维一眼,转身对岐王说。
“持盈,你来看看,这是摩诘方才画的画。”
“哦?”玉真公主双手拿过画稿,端详良久,若有所思道,“这块石头有些意思,让人看了倒是心生归隐之意。”
玉真公主话音刚落,岐王就点头笑道:“持盈,你果然是懂摩诘之人。这块奇石,正是摩诘心中的桃花源。”
见岐王处处有意拉拢他和公主,王维忙抱拳道:“公主慧心巧思,王维班门弄斧了。”
玉真公主笑了笑:“四哥,道长明日想启程去王屋山清修,我陪道长一同前往,故今日特来向你辞行。”
“你们要去王屋山?华州距离王屋山尚有千里,道长年事已高,可是妥当?”岐王眉头微皱,忧心忡忡道。
“四哥放心,有我在,道长不会有事的。”
“王爷,王维已在府上叨扰多日,拙荆尚在定州家中,我也该回定州了。如若公主和道长不弃,王维此去定州,可以陪公主和道长走上一程,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当玉真公主说出“王屋山”三字时,王维不由想到,世上之事也太巧了些。他从小就在王屋山脚下长大,那些愚公洞、愚公井、愚公壑等地,他都曾去过……
“对,持盈,有摩诘陪你和道长同行,本王就放心了。”岐王看了一眼王维,颔首微笑道。
听王维说“拙荆”时,玉真公主心头不是滋味,当他说愿意陪她走上一程时,又是一阵欢喜,点头笑道:“四哥,王屋山的桃花闻名天下,待明年桃花盛开时,你来王屋山赏花可好?”
“好啊,明年桃花盛开时,本王便去王屋山看你。摩诘,你陪本王一起前往可好?”岐王兴致勃勃道。自瑾儿去世以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兴致了。
“好,王维荣幸之至。”
次日清晨,岐王亲自送了他们一程,挥手作别。
从华州出发,每到一处,都有当地官府派人迎接,在驿站款待安歇。这日,他们行至河南济源,安顿了下来。
明日,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要向北走,王维则向东走,彼此就要分别了。用过晚膳,王维来到司马承祯下榻处辞行。
司马承祯正在蒲团上打坐,听王维进来,并未睁眼,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
王维会意,盘膝而坐,将双手平放在双膝之上。
“久静则定,久动则疲。打坐时,心无杂念,定于鼻尖,如此方能开智增慧、养身延寿、涵养心性、增强意力……”司马承祯缓缓道来。
王维微闭双目,调整气息,气沉丹田,渐入佳境。
良久之后,司马承祯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浊气,王维扶他起身落座。
“摩诘,何谓修行?”
王维没有想到司马道长会问他这个问题,沉吟片刻后,回答道:“晚生愚钝,窃以为,修行是当下的'我’和过去的'我’不断对话的过程。从繁华到幻灭,是修行,从幻灭到繁华,也是修行;从富贵到清平,是修行;从清平到富贵,也是修行。”
司马承祯默然不语,良久之后才颔首微笑道:“摩诘,你果然有慧根。修行没有定式,只要不断接近生命的本源,便是修行。”
“道长谬赞了。不瞒道长,晚生对修行的领悟,和玉真公主也有一些关系。”
“哦?此话怎讲?”
“公主出生帝王家,本可以享受世人羡慕的荣华富贵,但她却都舍弃了。或许,对她来说,所谓繁华,只不过是另一种虚妄。摆脱这些虚妄后,方能回归本真、找回自我。因此,我敬重公主,是她让我对修行有了更多领悟。”
当王维对司马承祯说这些时,玉真公主恰好前来看望师傅。她倚在门边,听完了这番话后,心里惊讶有之、喜悦有之、失落有之……
惊讶的是,王维竟在司马道长面前主动提起她;喜悦的是,他对司马道长直言对她的敬重之情;失落的是,他对她到底只是敬重而已。他难道不知道,她心里想要的,不是要他敬重她……
次日清晨,当王维和他们挥手作别时,玉真公主心中有深深的不舍。
要忘掉眼前这个气度高华的男人,太难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艘困在浅滩的小船,不知该何去何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