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一日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整个春节期间,我走了一家亲戚。初三,去看望了张伯伯和赵伯伯老两口。

母亲当年,和张伯伯要好。乡下,吃饭爱串门。母亲端着饭碗走在前面,我们端着饭碗跟在后面,走大半条街,去张伯伯家串门。张伯伯的母亲杨婆婆瘫痪在床,母亲带着我们去串门,杨婆婆很高兴。

后来 ,母亲回湖南了。后来,张伯伯一家搬到我们家隔壁。

从此,照顾我们一家人,成了张伯伯顺理成章的事。那年月,奶奶拿不定主意的事情,总是去和张伯伯商量。我十四岁辍学来武汉打工这件事,奶奶也和张伯伯商量过。

后来,我总是琢磨。母亲是外乡女子,嫁到这条小街,和吃商品粮有工作单位的张伯伯的友谊是如何建立的呢?去母亲那里,我没有认真问过。遇见张伯伯,也没有认真问过。这次正好,可以问问。

张伯伯和赵伯伯是八十岁的高龄老人了。

怕麻烦他们。只是说,这几天会去。哪天去,我没说。我知道他们肯定在家。我故意在十点多出发,到他们家,十二点左右。这样,他们正好吃过中午饭。

一路上,尽想些往事,莫名地感伤。平常,也会想,只因为要去面对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了解我家坎坷的长辈,那些往事就会更深邃,更宽博,更鲜活。

果然,张伯伯和赵伯伯刚刚吃完午饭,赵伯伯准备去散步。我一再地告诉他们,不用为我准备吃食。乘我去房间里到处看看时,他们悄悄商量,要为我煮一碗馄饨。我觉得这样行,不是太麻烦。我不吃点什么,他们会不好受。

吃第一口,就感觉有辣味。纳闷,一碗馄饨,按理不应该给辣椒。见我的表情,赵伯伯说,是不是有辣味,我给了两块腌制的生姜片。我更纳闷了,自己并没有嚼到生姜片 ,怎么会辣呢?

拿勺子一搅动,里面有两个野山椒。赵伯伯大笑,说自己拿错了瓶子,放进馄饨的不是姜片而是野山椒。张伯伯也笑,说这样好,给点辣汤辣水她吃。这是张伯伯的特点,语言很风趣。

到了这个年纪,做什么事,力不从心了。

想起他们年轻时候的样子。

赵伯伯在供销社上班,早出晚归,不多言不多语。在家的时候,不是看书就是看报。张伯伯在交易所上班,热心肠,对谁都和气。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笑声。回家后,收拾屋子,浆洗衣裳。

他们家的饭食,是张伯伯的父亲张罗。老人退休前是饮食店的锅盔师傅。常年炉火炙烤,脸上和手上的皮肤是红的。烧得一手好菜,就是耳朵有些聋。有一年,我被野蜂蛰了,张爹爹往我头上倒了一瓶风油精。有一年,弟弟的手掌被鞭炮炸伤,是张爹爹为他包扎,才避免了感染。

那时候,一街人,就数张伯伯家的摆设讲究。床上的床单被子很好看,桌子上有摆钟,有铁壳的饼干盒,有相框。她家的穿衣柜,有一面大镜子。张伯伯家烧煤球,家里有高压锅。曾经很多年,我都认为高压锅的饭好吃。以后才逐渐想过来,还是柴火灶的锅巴饭好。

一街的女人,就数张伯伯的衣服好看,衣服干净。我这样想的时候,张伯伯一年四季的衣服全都浮现在我眼前。一件件的确良花衬衣,一件件编织的毛衣,一件件裁剪合身的罩衣,特别是裤子,叠出来的那条线,挺括直溜。

张伯伯有一台缝纫机,是修修补补的能手。张伯伯的女儿叫丽丽,她有一件绿色灯芯绒外套。小圆领,镶着一圈儿白边,很秀气。衣服的左边胸前,绣着两只天鹅。右边胸前,绣着几朵春花。

后来莉莉长高了,张伯伯买回来黑色灯芯绒,在下摆处,加了一截。为显得生动和谐,张伯伯费了些功夫。把下摆和准备接上去的这块布,剪成波浪形。接起来之后,下摆处,犹如涌动着黑色的波浪,衣服变得更好看了。

那时候,我们晾晒衣服,用的是竹竿。张伯伯家,用的是铁丝拧成的衣架。我觉得那样晾晒衣服好看,就拆了家里的竹椅做衣架。那衣架粗糙笨拙,我很羞愧,拿出来用时,躲躲闪闪,生怕人看见。

一边和张伯伯聊天,一边想着这些往事。

时间不熬人,当年那么能干的张伯伯,现在煮饭的时候,经常不放米,直接按电饭锅的按键。煮鸡蛋的时候,不给鸡蛋。我坐在她身边和她聊天,她也想不起来什么了。原本想问问她和母亲之间的友情,竟然无从问起。

赵伯伯说,你张伯伯的语言功能严重退化。心里想说的话,嘴巴说不出来。张伯伯就笑,说是的,不会说话了。然后,陷入一种类似于沉思的自我世界中。然后,喃喃地说,就这样死去是最好的。

人老了,就活在了生死之间。其实内心里,无比地想要好好活着。说这样的话,是怕,怕自己不能自理了。那样的活着,就没有意思了。

张伯伯和赵伯伯,来到武汉,是和女儿丽丽一起生活。丽丽开超市,早出晚归,基本不在家吃饭。老两口平日的饭食由赵伯伯打理,他说不想麻烦,越简单越自在。我就问,吃些什么呀?赵伯伯说,吃肉少,吃鱼多。我问,您怎么做鱼?他说,切成块腌制后,放在微波炉里闷熟。我说,怪不得丽丽不在家吃饭。这样做的鱼,吃一顿两顿可以,经常做,很难吃的。

赵伯伯大笑,说这样做不费事。眼下的春节,没有炸肉丸和藕夹,没有蒸豆腐丸子和珍珠丸子,也没有卤菜。

赵伯伯的厨艺,是很好的。我记得那些年的春节,张伯伯在荆襄磷矿工作的弟弟携家人回小街过年。张伯伯的父亲年纪大了,年菜基本是赵伯伯主理。赵伯伯戴着围腰,袖套,在堆叠得高高的蒸笼间忙碌,在热油滚滚的锅里炸肉丸和藕夹,站在飘香的卤锅旁翻动各种食物。

有些感慨。也能够理解。远离故土,在这城市里住着,没有客人来,做那些菜出来,没人吃,就坏了。

走的时候,两位老人执意要送。张伯伯穿了一件莉莉从副食店拿回来的红色工作服,我就笑。张伯伯说,穿着蛮好,丢了可惜。我其实是惆怅地笑。曾经的张伯伯,是非常讲究的。她肯定会有很多件好看的衣服,只是年纪大了,不想拖出来穿。再说也不出门,穿一次两次后难得收检。

我惆怅,还有一点:我老了,大约也会这样。

我的散文集《故乡的女儿》已出版,它以自己的方式在世间行走,和喜欢它的人慢慢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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