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在天津的“海马歌舞厅”跳舞
1993年的《海马歌舞厅》,是国内第一部聚焦“城市娱乐场所”的电视剧。创作团队在今天看来强大到不可思议:王朔、海岩、刘震云、莫言、梁左……陈小艺饰演女经理,梁天饰演领班猛子,在改革开放大潮刚刚涌动之时,小小的歌舞厅见证着无数人生片段。有人买醉,有人谋财,也有人相聚分离。
虽然70、80后对这个词应该还有印象,但《海马歌舞厅》并不是一部成功剧集,也很少重播。倒是1992年赵丽蓉的小品《妈妈的今天》,每逢春节还会被人们重温。
“探戈就是趟呀趟着走,三步一蹿啊两步一回头”的台词深入人心。退休在家的老太太老头,每天黏在一起不为谈恋爱,而是有更高的精神追求。交谊舞,听着就比广场舞洋气。
赵妈的探戈令人永远怀念,硬糖君童年还如雷贯耳的“三厅一室”却早已成陈迹,只剩新世纪产物“网吧”苦苦支撑。海马歌舞厅还存在吗?曾经的弄潮儿们是否会回到这里、追忆往日荣光?现在去老式歌舞厅的是什么人?今年返乡过年,硬糖君开始了寻访“海马歌舞厅”之旅。
舞厅何处寻
原以为寻访歌舞厅,最难的是“访”,没想到“寻”这一步便障碍重重。记忆中本地几家知名歌舞厅都已消失不见,原址盖起了商品房,连经营者的下落都无从查起。
点评软件显示,这座人口超1500万的城市如今仅有10余家歌舞厅还在勉强营业。其中有的远在郊县,还有的从2018年就不再有新点评,疑似关门。
硬糖君选定了四家方便到达的舞厅实地探访。第一家舞厅,网上显示地址是某写字楼内,还没进入大楼,硬糖君便有不详预感。果然,在登记处与保安攀谈得知,这家歌舞厅早已退租搬家。
“本来没几个人来跳舞,他们自己租了半层,每次跳舞放音乐总有左右的公司来投诉。慢慢的也就没人来了,不退租也不行啊。”
第二家歌舞厅位于硬糖君儿时常玩耍的公园附近,点评软件给出的位置模糊不清,根据地图App七拐八绕终于找到这家歌舞厅时,却发现大门紧闭。上世纪风格的门头、老旧的霓虹灯,莫非也已关门大吉?
“你来的时间不对。”旁边卖早点的大姐热情地告诉硬糖君,这家歌舞厅按时段营业,硬糖君出门太早,人家还没开门。“现在过年,他们也不一定做生意了。”
剩下两家歌舞厅距离倒是不远,同样都是上世纪的陈旧模样,店头不大,要在街上仔细寻找才不至于错过那块小招牌。只可惜大概因为春节+时段不对,硬糖君在这两家歌舞厅也都吃了闭门羹。
访址过程千辛万苦,访人的过程却意外顺利。通过老妈同事的姐姐的朋友这种复杂的关系链,硬糖君与一位交谊舞高手、今年64岁的陈老师取得联系。陈老师退休前是一位中学语文老师,虽说教了一辈子诗词歌赋,但最爱的还是跳舞。
听完硬糖君千辛万苦寻访舞厅的故事,陈老师哈哈大笑。他说即使硬糖君是在营业时段去的,也很难被获准进门。
“生面孔老板不会放进去的,尤其是你这样的小姑娘。”陈老师说,歌舞厅是个熟人消费场所,生客要靠熟人带才能入场,像这种硬糖君孤身一人,年龄又不够的年轻客人,一看就不是去跳舞的。
“我去的几家歌舞厅,可能老板早年都吃过暗访的亏吧,都很反感外面的人来采访。”陈老师跳舞这几年也见过不少对老式歌舞厅感兴趣的年轻人想进入内部一探究竟,大多被老板拦在门外。
“就算是成功进去了,你们年轻人在这种地方也待不了一会。”陈老师说老式歌舞厅与我们想象中并不一样,抱着高期待进门恐怕最终是要失望的。
你要跳舞吗
“你会跳舞吗?”陈老师赶在硬糖君提问前,抛出灵魂拷问。作为资深肢体不协调患者,硬糖君出于挽尊的心理,表示自己会点韩舞(switch游戏《just dance》级别),精通健身舞(帕梅拉减肥舞蹈)以及韵律舞(上学时的健身操)。
陈老师摇了摇头,长叹一声:“现在的年轻人啊。”
和当下年轻人常去的酒吧、Livehouse等跟着音乐晃悠身体就算会跳舞的场所不同,去老式歌舞厅不会交谊舞,等着坐一晚上冷板凳吧。
在陈老师的描述中,老式歌舞厅的布置与80、90年代剧集确实很像。大空场子,一侧摆着木制座椅,头顶一颗旋转灯球投下斑驳的光影,女士们坐在木椅上等待男士们邀请。
“礼仪嘛,一般都是男同志主动邀请女同志的。”陈老师表示,偶尔也会有落单的男士坐在木椅处,看有哪位好心的女士邀请他共舞。
说到兴起,陈老师挽起袖子挪动沙发,将客厅尽量还原为舞池的模样后,指挥硬糖君坐在离客厅最远的沙发上。“你要跳舞吗?”陈老师略略欠下身,向硬糖君伸出一只手,还原舞池中的社交礼仪。
老式歌舞厅的舞种主要为华尔兹、、探戈等交谊舞种,陈老师指导硬糖君跳了一小段交谊舞,被踩了好几次脚后,露出孺子不可教的模样:“闺女,你这水平就算我带你进去了,也得干坐一晚上。”
虽说歌舞厅是个熟人社交场,但跳得好的人永远抢手。陈老师有固定舞伴,并不妨碍在一曲终了的间隙,有其他人发出共舞邀约。
跳舞的装扮也不是那么随便的。陈老师介绍,舞厅会售卖舞衣、舞鞋,但绝大部分人会选择自带。倒也不是什么不同寻常的装扮,男士多穿白衬衫、黑西装和黑皮鞋,随意一点的至少也要衬衫配西裤;女士打扮则更考究一些,长及脚踝的连衣裙、系在身上的配饰、细高跟鞋。
舞池的另一侧往往会摆放着架子鼓、键盘、吉他等几大件,每周舞厅会有1-2次演出,也是分时段的。有演出的日子票价一般与平时持平,或稍微调高几块钱。乐队多是老板从外面请来的,有时候也有身怀绝技的客人上去展示一番。
舞厅的歌单还停留在上世纪,多是中老年人耳熟能详的影视金曲。最新潮的也不过是《最炫民族风》,但陈老师和他的舞伴们都不喜欢这类歌曲,觉得太闹腾、没韵味。
因为来消费的主体人群作息时间等问题,目前全天营业的舞厅几乎不存在。大部分舞厅都采取分时段营业的方式,早午晚三场,票价几块钱不等,也可以办卡充值。早场和午场年纪大的爷爷奶奶们稍微多一些,晚场则是相对年轻的中年人为主。
陈老师告诉硬糖君,入场票的定价所有舞厅都差不多,有些舞厅场地大,便因地制宜用沙发座隔出“大包”“小包”等雅座,收费20-40元不等,附送一壶茶水,适合好友组团消费。虽然舞厅售卖的饮料价格与外面超市持平,但多数人还是会选择自带茶杯续热水。
舞厅往事随风去
歌舞厅都能自带保温杯了,而在童年、甚至今天的硬糖君眼中,歌舞厅就是“江湖”。是老师三令五申不许踏足的地方,是只有最潮最阔最坏的同学才跟着“大哥”去见识过的地方,是伴随着种种桃色、暴力传闻的“古惑仔”的大本营。
如今这里不仅不是江湖,反而是一群中老年追忆往昔的“桃花源”。忘记家务事、烦心事,对着镜子换上皮鞋、正好领带那一刻,陈老师便获得了短暂逃离现实生活的特权。
“我记得交谊舞在建国后第一次进入老百姓视野,大概是五十年代那会。那阵我刚出生,听大人们说的。”上世纪交谊舞传入国内,工厂、单位都乐于组织职工跳舞联谊。不少老工人退休后,以舞技惊艳家中小辈,都是当年工厂组织跳舞打下的基础。
1987年,时任文化部长的王蒙对交谊舞情有独钟,文化部、公安部、国家工商联联合下发《关于改进舞会管理问题的通知》,明确了“举办营业性舞会是我国经济发展和人民物质文化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一种客观需求”。
歌舞厅迎来了遍地开花的黄金时代。陈老师回忆,那时候一条街上就能有三四家歌舞厅,而且生意还都不错,可见当时人们跳舞热情之高。硬糖君也发现,如今一些网友上传的家庭老录像中,家人聚会酒足饭饱后跳交谊舞是件太平常的事。
歌舞厅蓬勃发展,跳舞成为时髦的代名词,舞民数量迅速增长的同时,暴力与色情也在舞池中一并滋生。陈老师回忆,当时有些舞厅跳“素舞”,有些则是“荤舞”,那些暴力事件往往发生在“荤舞”的身体接触之间。
“那种舞厅我是不敢去的。”陈老师说。看来当年硬糖君老师的三令五申也并非杞人忧天,九十年代的歌舞厅一度是滋生犯罪的温床,在成年人的小圈子中也有过某小混混被一路追砍,最后死在舞池中的传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歌舞厅就这样与犯罪勾连在一起。即使几十年后“江湖人物”垂垂老矣,挥动拳头的力道大不如前,歌舞厅仍要受到相关部门的“重点关照”。
“歌舞厅的老板都挺神秘,嘴里的话也半真半假,只能信一半。”陈老师虽然跳了多年舞,对歌舞厅的经营者却也不了解,他能确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这类老式歌舞厅越来越不好干了。
年轻人对交谊舞兴趣不大,以中老年为消费主体的歌舞厅票价又不宜过高,酒水饮料舞鞋舞衣一个月也卖不出去多少,但房租每个月还要照交。有些歌舞厅选择从地上转入“地下”,节省租金。
转入“地下”不是非法经营,而是字面意思上的“地下”。陈老师介绍,有些老式商场的地下层原本是自行车停车场,随着共享单车的崛起、私家车的普及,地下自行车场没了用武之地,便被改造为舞厅开门营业。
地下舞厅原本就有空气流通不佳等消防隐患,去年的疫情也使得舞厅时不时要闭门整顿。今年春节大概是预想到舞友们多半被家庭琐事缠住不得分身,舞厅也干脆放假。陈老师平静地说,老式歌舞厅和他们这些人一样,“垂垂老矣,慢慢赴死,早晚有一天会消失”。
“闺女,你好好练练,我才能带你去啊。”硬糖君央求陈老师,待舞厅开门营业去见见世面,陈老师语重心长地表示,不练好舞不能去。老式歌舞厅,就像它的客人们一样,或许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却自有一份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