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眼朦胧南京夜
南京的夜晚是迷人的。
“迷”住我的不是市中心的繁华,而是一些小街巷里的市井气。
城市的夜晚,小街巷的市井气,哪座城市没有?譬如上海,因为那句“在上海人眼里,其他都是乡下人”的缘故,即使我兜里装着厚厚的钞票,在街头喝一碗馄饨,依然觉得自己是个“乡下人”。譬如徐州,夜晚的街市倒也热闹非凡,但我总感觉有些无序、混乱,隐隐地让外地人觉得不安。再譬如苏州、无锡、常州……,“乡下人”的感觉倒是没有了,但由于语言的不通,“北方人”、“外地人”的自我定位,也让我心里缺少了一份归属感。相比之下,只有南京,只有南京夜晚的街市,让我莫名地心安,莫名地喜欢。走在南京夜晚的街头,我不觉得自己是“乡下人”、“外地人”、“北方人”。想来原因只有一个,今天的南京原本就是由“乡下人”、“外地人”、“北方人”、“南方人”、“外国人”组成的。就像一碗大杂烩,多放几种丸子,少放几片菜叶,完全不影响它的味道。
南京,大杂烩的包容,大杂烩的味道,我喜欢。
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我和南教授出北京西路15号的大门,穿过马路,向左转,入云南路,步行三五百米,路的左首有一条窄窄的街道,两辆车并行,即可将街道占满。然而街道两边却是另一番景致:店铺一个挨着一个,烟酒店、烤鸭店、足疗、修脚、水果店等应有尽有。修脚店显然是为普遍百姓服务的,灯光很亮,躺了一排中老年人,两只脚都泡在盆里。足疗显然是为少数人服务的,灯光暧昧昏暗,有个浓妆的女孩含蓄地冲我(或许是冲老南)招手……。进得这条街道,略走几步,就是我和南教授的目的地——四川小酒馆。
推开小酒馆的玻璃门,感觉被一种温暖包围。其实,里面并没有空调,屋里屋外的温度差不了多少。“温暖”的感觉主要来自店里的人气、酒气和菜饭的热气。因为是第二次“光临”,我和南教授轻车熟路地落座,平时不苟言笑的南教授到了这里也好像活泼了许多,大声喊道:“美女,点菜!”
一个20多岁的四川女孩应声而来,把菜单往桌子上一扔便又忙活别的去了。南教授看着菜单,我看着“四川女孩”忙碌,对她调侃道:“美女,我们来两次了,你怎么一点不热情啊!”她忽闪着两只好看的眼睛冲我笑笑说:“啥子不热情嘛,人家在忙哩!”
点好了菜,等菜期间,我和老南不自觉地又聊起了工作。
小酒馆,名副其实的小,两排小桌子都靠墙摆放,中间的过道仅容一人行走。隔着过道,也坐着两个男人:在我斜对面的是一个六十开外的男人,身材匀称,头发花白,目光炯炯有神,说话中气十足。看相貌,应该和我的年龄相仿。坐我隔壁即老南斜对面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国字脸,大眼,浓眉,面色赤红。这两个男人显然是这个店的熟客:因为不热情的“四川女孩”不时地和他们说上几句话,而对我和老南的态度是:“不啰嗦”。
我和老南聊的是工作,隔壁两个男人聊的是生活。准确地说,他们不是聊,是我斜对面的男人一直在说,他对面的“国字脸”一直在听。说的人毫无酒意,兴致正浓,“国字脸”似乎不胜酒力,满脸通红,不时腼腆地笑笑,并不插话。我有些走神,一边同老南聊工作,一边听着斜对面男人对生活的高谈阔论、对时局的指点江山。“国字脸”男人不时点头,配合似地报以微笑。
老南和我点了四个菜。从第一个菜上来,我和老南就“开喝”了。“牛栏山二锅头”,酒劲大,冲得很。二两酒下肚,感觉血液都往头上集中。再看周围的一切,不觉朦胧起来。这时,“四川女孩”走过来对我说:“你们点的铁板牛蛙不好办了,牛蛙只剩一只了。你看是就做这一只,还是再换一个菜?”我对她说:“你怎么这么实诚?你不说,就做这一只,多放点辣椒、大蒜什么的,我们也不知道啊!怎么有钱都不会赚啊!”“四川女孩”浅浅一笑说:“那怎么行呢,明明就剩一只了,分量不够,怎么能不告诉你们呢?”我再抬眼看“四川女孩”,发现她不仅眼睛漂亮,原来觉得略微有些瘦长的脸这会也变得圆润起来。“就做这一只,钱照给,去做吧!”她一边说着“要得,但钱要少收的”一边进去通知厨师了。
我感慨着女孩的善良诚实,老南感慨着我的感慨。这时,斜对面的那个男人指着几米外的女孩发话了:“老弟,她不容易啊!小两口开了这个小酒馆,男的掌厨兼买菜,她是总管兼服务员,有两个孩子了,都扔在四川了,这样下去怎么办啊!”说到教育,说到孩子,撞在了我的枪口上。我就缺失了父爱母爱对儿童造成的不良影响,中国城市化发展模式毁了农村的孩子,毁了农村的孩子等于毁了国家等话题,大发宏论。喝到兴头上,说到激愤处,我跟斜对面的男人叙了年龄。他66岁,我60,整整小了6岁。我端起酒杯对他说:“啥都不说了,大哥,我敬你!”老南配合我,也端起酒杯,“国字脸”男人也默默端起酒杯,我们四个男人隔着桌子碰得杯子当当响。碰了杯,我们仿佛是老朋友了,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原来我斜对面的男人是个老公安,退休几年了,女儿在国外,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到公园里打打太极拳,跑跑步,晚上没事就到这里来喝酒。“干了一辈子公安,没啥成就,也很满足,抓过不少坏人,没害过一个老百姓,对得起警服了。”我说:“原来你是老公安啊,值得敬佩!要不是我们喝的酒孬,早就敬你了!”我拿起“牛栏山二锅头”酒瓶对他晃了晃。“老公安”劈头打断我的话:“二锅头怎了了?不是孬酒,看看我们喝的酒,也就是几十块一瓶的,咋就孬了?咱老百姓不都是喝这样的酒吗?中国人就是爱讲面子,讲面子害死人啊!”我说,好,既然不嫌酒孬,咱们再走一个。说着,我们四个人再次碰了杯,都喝干了杯中酒。血液往头部集中的速度好像加快了。我再看看“老公安”,他显得越发豪气逼人了;再看看“国字脸”,觉得他腼腆地有点“可爱”了;再看看老南,老南那双漂亮且冷峻的眼睛此刻竟温柔了许多;再看看“两个孩子的妈妈”,觉得她有些妩媚了。
这时,“两个孩子的妈妈”手机响个不停,她看看号码,又放下了。“老公安”也不询问,就非常有把握地告诉我们:“是团购叫外卖的,她现在不接团购的单子了。为什么不接?中间有人收管理费,去掉费用,来回还费时间,顾客不满意还要处罚,她赚不到什么钱的。这个年头什么人才能赚钱?哪个晓得?”说着自顾自地喝了一大口酒。这回,该轮到我感慨着“老公安”的感慨了。我对“老公安”说:“大哥,相见恨晚啊!”老公安说:“能和你们教授喝酒,也是荣幸,有缘再见吧!”
老南结账,我们起身。四个男人,握手道别。
推开店门,内心的热血沸腾和外面的冷风刺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走在云南路上,我对老南说:“今晚没喝多少酒,怎么走路感觉有些飘呢?”稳重稳健的老南冷静地回了我一句:“今晚我喝得比你多!”
看着云南路的夜景,想着小酒馆的小两口,想着他们那在四川老家的两个孩子,想着“老公安”说的“有缘再见”,再看看总是请我吃饭的老南,不知不觉地有些醉了。
醉眼朦胧中,南京的夜晚更加迷人了。
2017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