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乘虚而入(小说)/赵文卿

贾富才叼着烟卷,蹲在大门口石磙上。又一辆大票车驶了过来,车轮旋起一阵烟尘,一下子扑到贾富才脸上。他骂了一声“抢死去呀”,赶忙拿手噗噗去扇。

票车在村十字街“吱扭”停下。

贾富才吐掉烟头,乜斜了眼望去。这已经是今上午开过来的第二辆票车了,头一辆塞满了人和大包小包已提前开走。这一辆看起来人还不少,车刚停稳,那些个等得不耐烦的人一哄而上,推着搡着往车里挤。抢死去呀!贾富才心里暗暗又骂一句。

刚骂完,他猛然瞥见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佝偻着腰,穿一黄绿涤卡旧褂,背上驮一行李卷正从人缝里往车上挤。二驼子又要出去?贾富才揉揉眼睛,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恰巧这时,二驼子踮着脚也往这边张望。贾富才赶紧扭脸从石磙上跳下来,把身子缩进门槛里。

听胡敏说,二驼子不是不出去了吗?咋又犯想了?贾富才心里嗵嗵嗵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二驼子是贾富才本家侄子,大名叫贾旺,因从小干活受累,背就一点点驼了起来。又因弟兄六人排行老二,村里人就叫他二驼子。二驼子和贾富才同岁,但贾富才“萝卜不大——背(辈)上长”,二驼子见面就“富才叔长,富才叔短”地喊。贾富才就人模狗样地应。

贾富才应的时候,心里就有些发虚,不敢正眼看二驼子。

这些年村里男男女女,有点劳动能力的人都外出挣钱去了。这些人一出去,几百口的村子就像掏空了一样,半天碰不上几个人。碰上几个也是老的老,少的少,不是弯腰瘸脊,就是毛头青杏。有时贾富才就想,幸亏不是解放前,搁解放前,如果土匪来抢,就跟进自己家拿东西一样,不费吹灰之力,也遇不到一点儿拦挡。贾富才从不出去,他也不需要出去。

邻居黄瘸子曾问贾富才,富才,你四五十岁年轻力壮,又不缺胳膊少腿,咋就不想着出去呢?

贾富才笑笑,出去干啥?出去不就是为挣几个钱?你说我缺钱呢,还是需要钱?

谁还嫌钱扎手?挣几个总比闲在家掉几个强。黄瘸子还劝,富才,不是我说你,你是劲儿长得肯里头,不愿意使出来。

这句话贾富才不耐烦了。我的劲儿长得肯里头?你出去打听打听,棒劳力都出去了,老少爷们哪家有事不是我出头露面,帮的忙?

黄瘸子讨了个没趣,一瘸一拐回家拌猪食去了。拌着猪食黄瘸子想,我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看你贾富才帮出是非来咋收场。

贾富才是村里第一家盖小楼的。他老婆姬莲枝十几年前就出去了,是村里“开窍”最早的那伙人。在外久了,习惯了外面的生活,姬莲枝三两年不回来一趟。偶尔回来一趟,也是猴烧屁股一样,住一晚就拍拍屁股走人。有时连一晚也不住,干脆住进县城宾馆里。她嚷嚷,农村条件就是差,冬天干冷,夏天烀热,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贾富才想和她亲热亲热,就劝,你就迁就迁就吧。姬莲枝撂过来一句,这事哪能迁就?弄不好会捂出一身痱子,不值!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城里开个房间。贾富才就说,看把你惯的,家里笼不下啦?干个那事还得跑到城里,跟偷人家似的。但贾富才还是乖乖地去了。去了,他才觉得宾馆住着就是得劲儿,弄那事也得劲儿。

至于姬莲枝在外干啥,贾富才睁只眼闭只眼,一般不过问。他只认一个理,她姬莲枝只要知道往家寄钱,管自己吃喝,干嘛管她?贾富才也曾听人背后指指戳戳,说姬莲枝在外做“鸡”,后来做“鸡头”,现在又改做了“白粉”生意。还有人酒后吐真言,说,富才啊,莲枝在外跑野了,小心她背着你又有了人家,让你哭天无泪。贾富才并不气恼,仍嘻嘻哈哈,管她呢,也不是面缸里的面,挖走一瓢少一瓢。

面的确没少,但贾富才盖的小楼,是靠姬莲枝寄回的钱盖的一点不假。

最让贾富才担心的,是他的三女儿贾丽娜。听说丽娜跟着姬莲枝。算起来,丽娜还不到二十,跟着姬莲枝能学好?贾富才不放心,就打电话问姬莲枝,姬莲枝一口否认,说自己的亲闺女能往火坑里推?丽娜跟着她干的是正儿八经的工作。但贾富才还是不放心。

贾富才的大女儿和二女儿也早早下学成了打工一族。大女儿丽萍去了上海,当过保姆,端过盘子,进过工厂。在工厂,她结识了一个四川小伙子,一来二去两人就好上了。贾富才坚决不同意,闺女嫁那么远,白养活不说,也许一辈子也难得见几回面。但儿女大了是冤家,不同意又有啥办法?她要“出飞”,你拿铁链子能拴得住?后来,贾富才打电话跟姬莲枝商量,姬莲枝倒爽快,说由她去吧,不过得让对方拿五万块钱彩礼给你。贾富才就托本家叔伯兄弟陪着,把丽萍嫁到了四川。在四川,丽萍生一女孩后,一直没回来过,只是偶尔打过一两回电话。

三个女儿中,数二女儿丽君最听话最孝顺。她在深圳一家电子厂打工,工资除了自己花销,全部寄回来孝敬贾富才。每年春节,丽君都要回来陪贾富才,这给孤单的贾富才带来许多安慰。丽萍出嫁后,丽君说,爸,停几年我哪也不去了,就在家守着您,伺候您,给您养老送终。说得贾富才心里一热一热的,差点掉下泪来。可是丽君突然就没了。

两年前,贾富才正在自家大门底下玩麻将,电话响了。是从深圳打过来的,说丽君出事了,让他马上过去一趟。贾富才不敢怠慢,麻将一推,搭汽车,转火车急急慌慌赶了过去。贾富才赶到深圳时,丽君已经躺在医院太平间,不行了。听工厂老板说,丽君是半夜里犯心肌梗塞,在送往医院抢救几个小时后,不治身亡的。贾富才不相信,疯了一样去问丽君宿舍的同伴。同伴都说,贾叔,就是那样,丽君睡到半夜心里抓挠得厉害,在床上直打滚,是我们几个连忙把她送往医院的。又问医生,医生说丽君是先天性心脏病发作,这病很难抢救过来。

贾富才嚎哭一声,我的亲闺女啊——就背过气去。

后来,厂里说出于人道,赔给贾富才十万块钱。

在村里,有双绝户和单绝户之说。双绝户是指既无儿又无女户,单绝户是指无儿有女户。贾富才属于单绝户。这始终是他心中抹不平的一块疤痕。生下丽萍,又生下丽君,按规定姬莲枝或贾富才得有一人去做节育手术。可姬莲枝生性娇气,怕挨那一刀,而贾富才又不甘心,还想再要一胎。村妇女主任关玉英来催,他们两个总是躲着,拖着。捱延一个多月,关玉英又找上门来。只有贾富才和两个孩子在家,姬莲枝不见了。

关玉英问,莲枝呢?关玉英脸阴沉沉的,能拧出水来。

一大早出去了,不知道去哪了。贾富才怀里抱着丽君,身旁站着丽萍。

去哪你能不知道?当我是三岁小孩,哄我?

一个大活人,她去哪我哪能知道?我总不能把她拴到裤腰带上!

那好!关玉英“嚯”地站起,姬莲枝不在家,今天你贾富才就跟我去乡里结扎去!

我要是不去呢?

你也不用抵赖。你是知道计划生育政策的,生过二胎必须结扎,不然罚你个倾家荡产,扒你个片瓦不留!

贾富才知道,关玉英这个母夜叉向来脸子硬,说到就能做到。他曾听说她的一个娘家侄子超生,她大义灭亲,带头把娘家侄子家的粮食拉光,房上的檩条扒走。胳膊拧不过大腿,再说莲枝已经怀了孩子躲了出去,说不定还是个男孩,为自己的孩子挨一刀,值!

想到这里,贾富才说话软了起来,非得今天?能不能缓缓?

不能缓,非得今天!

刀架到了脖子上,没了退路。贾富才把孩子安顿给在老宅子住的父母,耷拉着脑袋跟在关玉英屁股后往乡里走去。路上,贾富才说,玉英姐,一个大老爷们结扎说出去丢人,你可得给俺保密啊!

这你放心。不过也没啥丢人不丢人的,男人结扎的多了。不瞒你说,俺家那口子就结了扎,该干啥干啥,就是干那事也不耽误。

真的?

骗你干啥?

成了宦官也能干那事?

这和过去宦官不是一回事,你不懂。

那割口子时疼不疼?

一点都不疼,就跟蚂蚁咛一下一样。

贾富才稍微放下心来。但上了手术台,心里免不了嗵嗵嗵打起鼓来。他闭上眼睛,缓缓舒一口气儿。突然,眼前浮现出村里劁匠阉猪的场景来。小郎猪满月后,为了不让其“跑劲儿”,把精力集中到长膘上,主家就请来劁匠将其睾丸阉割掉。小郎猪当然不干,挣扎着,四蹄乱蹬,嗷嗷直叫。主家就把小郎猪绑了,摁在地上,这边劁匠举起锋利的阉刀对准小郎猪的睾丸。很快,两只血肉模糊的肉蛋子被生生摘下。小郎猪的叫声更凄惨了。据说,谁家的男孩子得了疝气,弄几只猪睾丸煮煮或炒炒吃了,就会好转起来。这叫做“吃啥补啥”。

手术医生开始在贾富才小腹下方擦涂酒精。凉丝丝的,贾富才似乎感觉到医生就要举起锋利的阉刀,对准自己的小腹下手。就在这时,他激灵一下坐起来,跳下手术台撒腿往外跑去。医生和在外等候的关玉英赶忙把他拦住。

经过一番劝解,贾富才终于又躺回了手术台。

关玉英没有骗他,打了麻药,一点都不疼,甚至连蚂蚁咛的感觉也没有。开了个小口子,缝了三针,缝针时贾富才感到木木的,那针缝的好像不是自己的肉皮,而是不小心剐了个口子的衣服。

贾富才躺在床上三天没有出门。他蒙了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坐起来“啪啪”搧自己耳光。我成了阉官了,我还是个男人吗?我说话会不会变成娘娘腔?庄稼地里的重活我还能干吗?贾富才想了很多很多。他母亲抱扯了丽萍、丽君过来,他只说自己病了,肚子疼得厉害。他母亲给他送了三天饭。

三天过去,贾富才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成了一个幺蛾子。

姬莲枝在她大姐家躲大半年后,生下丽娜。姬莲枝大姐家住深山,跟前子女已大,计划生育又不严,丽娜在那里一直长到十几岁。生下丽娜姬莲枝就出去了。贾富才每年都去看几趟丽娜,买些衣服玩具和好吃的。他很想把丽娜带回家,名正言顺地自己养,但他怕罚个倾家荡产,怕扒个片瓦不留。丽娜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寄养在大姨家的“黑孩子”。

上初二那年,丽娜被姬莲枝从教室喊走后,就再没了音信。

贾富才见票车开走了,才从门槛探出头来。送人的老少爷们各自散去,村十字街口隐隐一个女人站在那里。这个女人穿红色羽绒服,背靠一棵弯腰柳树,嗑着瓜子。贾富才一眼看出来,是二驼子的媳妇胡敏。

胡敏是二婚,前夫下煤窑被砸死了,就带着一个男孩嫁给了二驼子。二驼子在弟兄六人中个儿最矮,瘦小如“枣核”不说,还背驼家穷,始终没人提媒。熬到四十露头,终于碰到胡敏这个媒茬。胡敏小二驼子十岁,银盆大脸,磨盘屁股,一身肥肉走起路来唿扇唿扇。第一眼看到二驼子,胡敏就想,这么一个不出眼的人,一只手搦着两头不露,睡到一个床上不就跟搂个小孩一样?但自己的二婚身份又不得不捏了鼻子同意了。二驼子毕竟是没结过婚的“童子”啊。二驼子也感到窝囊,娶个二婚,腰还跟草篓子一样粗,打起架来压也能把自己压扁。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还䞍了个男孩子,喂熟喂不熟还很难说。唉,谁让自己长得这么猥琐呢?膻不膻是块羊肉,娶了胡敏,好歹自己也算有家有眷的人了。二驼子叹口气自己安慰自己。

结婚一年后,二驼子和胡敏生下一男孩,取名叫二魁。取这个名字胡敏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她带的那个男孩叫大树,一母同胞有大就该有二。二驼子瘦小,她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像他父亲,她希望二魁魁梧而结实。但是二魁不争气,长到两三岁仍像“杏钉”一样不见长,而且还不会说话。二驼子和胡敏赶紧去医院检查,结果查出二魁先天性聋哑。胡敏就埋怨二驼子,都是你的秕糠种子害了二魁。

二驼子不服气,是我的种子不好还是你的破地不养苗?

我不养苗?那大树是咋长出来的?

二驼子就耷拉了头,闷了腔,再无话反驳。

但二驼子心里还是不服,我的种子不好,二魁最多个儿不高,总不会聋哑呀?二驼子就总想着攒些钱,到北京、上海等大医院给二魁看病。他拼命干活,拼命挣钱,挣了些钱就南下北上带二魁看病。

二驼子在外挣钱,胡敏在家照看大树和二魁。大树上小学三年级,二魁也到了上学年龄,胡敏说了一箩筐好话,村小学老师就是不收。一个聋哑孩子,会把全班成绩拉下半截子的。

一年四季,除了过年、麦收和秋收村里热闹一阵子,有些人气儿,其它时候到处都跟霜打了一样,死气沉沉,冷冷清清。贾富才和胡敏算是少有的有点活力的人。贾富才住村东头,胡敏紧挨村十字街。吃了饭,贾富才就有事没事到十字街转悠。十字街口有个小卖部,是村里一退休老教师开的。那里算是村里的“活动中心”,老头儿老婆儿闲了聚在那里打打牌,喷喷诓;小孩儿放学后崩崩玻璃弹子,跳跳绳。

每当贾富才拤着“麻杆腰”转悠过来,胡敏就“砍”贾富才说,富才叔,兜里装着钱让生孩子呢,也不拔几根毛儿请请你侄媳妇。贾富才就笑嘻嘻地说,你想吃啥?胡敏回答,买啥吃啥。贾富才就掏出钱来,买些瓜子、口香糖之类的吃食给胡敏。

有一天,胡敏口里嚼着口香糖,对贾富才说,俺家的压水井坏了,压不出水来,你过去修理修理。贾富才就跟在胡敏屁股后,来到她家。她家还是二驼子几年前盖的瓦房,胡敏又不会理家,院子里鸡粪斑斑,东西堆放得乱七八糟。

贾富才修着压水井,胡敏说,富才叔,俺莲枝婶子长年不在家,你就不想她?贾富才直起腰,看一眼胡敏,远水解不了近渴,想又该咋着?

就是,死二驼子也是只知道挣钱,把我撇在家守活寡。胡敏说着,眼睛勾了贾富才一下。

贾富才心里腾腾直跳,这个胡敏是话里有话哪。贾富才做了节育手术后,他和姬莲枝做过几回那事,还真如关玉英所说,一点儿不耽误事。但心理上的阴影仍时时笼罩在他心头。胡敏这样一说,他按捺不住,有些雄心勃勃,又有些自卑,怕胡敏知道他是阉割了的郎猪。

压水井毛病不大,只是皮垫子有些小,螺丝有些松,很快就修好了。修好后,胡敏把贾富才让进屋倒了一杯开水。大树上学去了,二魁在看电视。递水杯时,胡敏捏了一把贾富才的手,眼睛迷离起来。别看胡敏胖,但面容细白,尤其那迷离的眼神,让贾富才心旌摇动。胡敏走进里间,贾富才端了水杯也跟了进去。胡敏随手把里间门插上,两人滚倒床上,迫不及待地开始压起井来。

外间,聋哑了的二魁把电视声音开得异常地大。

此后,胡敏就知道了贾富才是结过扎的阉倌儿。两个人在一起时,胡敏就喊他宦官子,或者“扒灰头”。贾富才不气不恼,说,我就是宦官子,就是要扒你的灰,揉你的头。说着手就不安生起来,往胡敏肥蹾蹾的厚肉上抓挠。胡敏就咯咯地笑。

胡敏想,阉倌儿好,做那事时也就不怕擦枪走火了。

贾富才向胡敏摆摆手,胡敏嗑着瓜子往这边跩过来。

看看周围没人,两人就闪身进了贾富才家大门。

在贾富才家席梦思床上,两人折腾了好大一阵子。事毕,贾富才问胡敏,前天你不是说二驼子过了年不出去了吗?

胡敏说,原打算是不出去的,这些年二驼子落下一身病,腰疼,胃疼,关节炎,还有哮喘,想在家歇歇。可他看到二魁上不了学,听说城里有专门聋哑学校,一心想再攒些钱把二魁送聋哑学校去。恰巧有人来招工,说是去内蒙古修铁路,管吃管住,每天净落一百多块钱,他就动了心。

贾富才想,也真难为二驼子了。想到这里,贾富才脱口对胡敏说,你就不会拦住他?

拦住他?他不出去,二魁去聋哑学校的钱你包了?站着说话不腰疼。胡敏瞪了一眼贾富才。

这些年我贴补你的不算少吧?贾富才说。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贴补我的还没你贴补黑小桃的零头多呢!胡敏数落起来。

在村里,这些年贾富才没少“帮”一些妇女的忙。黑小桃也是其中之一。黑小桃和胡敏年龄相仿,一人拉扯两个孩子。她丈夫几年前不小心,从建筑工地三楼脚手架上掉下来,幸亏被一块竹笆担了一下,没被摔死。命是保住了,但脊椎粉碎性骨折,终日瘫在床上。黑小桃尽管床前床后尽心伺候,但她忍受不了熬活寡的日子。

黑小桃黑是黑些,但腰身没变,苗条,妖媚,比胡敏更吸引贾富才。黑小桃家住村西头,贾富才不辞辛苦,从大东头跑到大西头,经常帮忙去干些杂活,帮着帮着,那个忙他也就捎带着帮了。有时他俩眉来眼去,黑小桃的丈夫看见也睁只眼闭只眼,唉,谁让自己没那个本事了呢!

一黑一白,一胖一瘦,贾富才就感觉自己不是宦官,而是妻妾成群的皇帝。但皇帝不是白当的。买衣服,添首饰,只是些小钱,光白白扔进去的眼子钱算起来就好几万!

谁亲谁近,我心里清楚。黑小桃是外人,我咋会向着她呢?贾富才辩解。

那好,以后你得跟黑小桃一刀两断,也不准和其他女的来往。不然,我把咱俩的丑事张扬出去,告诉二驼子,看你咋有脸在人前混。胡敏好像在威胁贾富才。

贾富才说,随你的便,张扬出去看我丢人大,还是你丢人大!其实,贾富才从村里人的眼光里和二驼子的表情里,已经感觉到他们知道了他和胡敏有一腿的事。

叔——富才,我逗你呢,我只是想你对我更好一些。胡敏嗲了起来。

贾富才在胡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还是那句话,谁亲谁近我心里清楚。

胡敏从怀里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大树快放学了。就扭屁股走出贾富才家。

刚出门,刚好碰到黄瘸子。胡敏低了头往自己家走去。

天渐渐热了起来,杨树和柳树们被焐出嫩芽儿,不几天叶子也扑棱开来。孩子们都被圈进了学校,老人们有的蹲在墙根打盹,有的在村中空宅子上侍弄菜畦,准备栽种些辣椒、茄子等蔬菜。尽管已是春天,到处生机盎然,但村子很寂静,寂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偶尔一两声鸡鸣狗叫,也很快被这空旷的寂静吞没了去,了无痕迹。

贾富才吃过午饭,慵懒地躺在床上。这几天他感觉浑身不舒服,腰酸腿痛,四肢乏力,还老是做恶梦。他梦见自己一会儿踩在烂泥堆里,拔不出腿来;一会儿又踩在云朵上,脚一跐,轻飘飘眼看要摔下去。他惊出一身冷汗,翻身醒来。

上午,贾富才去了一趟乡卫生院。医生给他号了脉,听了诊,又量了血压,做了B超。没什么毛病。医生又问他小便时尿是否发发叉,他说好像发叉,尿不成股。医生“哦”了一声,说,那你是肾虚引起的前列腺炎。医生就给他开了几盒“九味黄地丸”等几种滋阴壮阳的药。走时,医生又交待,吃这些药要忌房事。贾富才迟疑一下,问医生,能不能调调方子?医生说,调不了,这病一靠吃药,二靠休养生息。

休养生息?休养生息个鸟!贾富才想起肥蹾蹾的胡敏和妖媚的黑小桃,不禁骂了一句。他又想起那句什么“宁肯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老话来,觉得自己太亏了,长年沾不上老婆的身子,沾点别的女人的身子总算对得起裤裆里那个“老二”了。对得起“老二”,就是掏空了身子也值。

但最近几回,贾富才感到自己的确力不从心了。

贾富才坐起来,揉捏了一会儿日益松弛的肌肤,点上一支烟。抽没几口,突然听到门外乱糟糟的。邪门儿了,平时这个时候村里安静得像乱草坟,今儿咋突然蹦出活的来了?是谁在外面吆喝?走,出去看看热闹。

贾富才下床,趿拉了鞋走到院门口。刚要开门,门却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了。贾富才打了个趔趄,差点没被撞倒。

抬头一看,竟是二驼子!后面尾随着胡敏、二魁,不远处,还有黄瘸子等人在窥视。

平时呆头呆脑、蔫儿吧唧的二魁,趁势窜到前头,一手指住胡敏,一手指住贾富才,双手食指相勾,嘴里啊啊不清地向二驼子比划。二驼子顺手掂起门后一把铁锨,就往贾富才身上拍去。贾富才赶紧躲闪,二驼子举着铁锨在院子里踅圈撵打。边撵打,二驼子边骂,贾富才,你不要脸的老扒灰头!我今天跟你拼了!

贾富才像被赶打的公鸡,一跳一飞着说,二驼子,好侄子,有话好好说。这边,胡敏也对二驼子嚷嚷,二驼子,你疯啦,小孩的话你也信?二驼子像真疯了一样,又对胡敏喊,你还敢护他,你们这对狗男女,再嚷嚷我连你一块打!趁这工夫,贾富才紧窜几步,顾不上捡拾跑飞的一只鞋子,夺门落荒而逃。又扭过脸剜了二魁一眼,说,你这只哑巴蚊子,还真咬死人!

二驼子往外追了几步,看追不上,就转身回来,踹开贾富才家堂屋门,抱出电视机猛地摔到院子里。又找块砖头钻进厨房,乒乒啪啪把锅碗瓢勺砸了个稀巴烂。

黄瘸子等人并不阻拦,只是躲在一边看热闹。

二驼子是上午赶到家的。他坐了一天两夜火车,回到家倒头就睡。修铁路的活干了半截,下班后,他突然一阵子咳嗽不止,胸口憋闷得出不来气。去医院一检查,开始说是肺气肿,后来确诊为肺结核。医生说,这病得回到当地专门医院治疗,你赶紧回去吧。

二驼子就卷了行李,连夜往家赶。他想自己不能死在外面,自己死了,儿子二魁可咋办?

睡到中午,二魁推醒二驼子吃饭。饭桌上,二魁不停地向二驼子指指胡敏,又指指里间房门,还双手交勾在一起。二驼子马上起了疑心,放下饭碗走到里间。翻腾一阵子,果然在床底下找到几只烟头、几团皱巴巴的卫生纸……

贾富才在外踅了一圈,一直捱到半夜才敢回家。

他胆战心惊地闩好大门,又锁紧堂屋门。躺到床上,心口还腾腾直跳。这时,他的手机一闪一烁地响了。

贾富才拉开灯,这大半夜的,是那个催命鬼还打电话?莫非……他怕又是二驼子半夜打上门来。

摁开绿键,电话那头传来了姬莲枝断断续续的声音。

富才,你赶紧带、带几万块钱赶过来,我和丽娜出、出事了,丽娜现在、在拘留所里……

贾富才一下子虚脱了过去。

——原载于《天之中》杂志2015年第6期

作者简介:赵文卿,男,60年代生,省作协会员,中学高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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