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清诗新解（6）
钟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清诗新解（6）
籴官米
[清]景星杓
鸡鸣风凄凄。饿夫悲语妻。侵星籴官米，归来鸡还栖。此去夕不返，应恐魂来归。不见邻家老，头裂缘鞭笞。又闻寡妇儿，践成足下臡。始贪官米贱可食，何知浥烂掺糠秕。况复临险阻，畏若虎穴跻。还期相守分饿死，何复就尔官仓为。
关于“侵星籴官米，归来鸡还栖”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写为籴官米而早出晚归。鸡还栖，鸡已归宿，指天晚。”（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71页）
按：这两句并非实写“饿夫”“为籴官米而早出晚归”，而是“饿夫”对妻子所说的话：“我天不亮就去买官府供应的平价米，估计在黄昏鸡回窝的时候能够归家。”
何以知道这两句是“饿夫”对妻子所说的话？
因为上句已明言“饿夫悲语妻”！
而下面六句也是“饿夫”对妻子所说的话：“如果这一去到天黑还不回来，那恐怕只有鬼魂才能回来了！——不见邻家老汉为了争抢购买官米，头都被维持秩序的衙役打开了花？还听说，寡妇家的孩子也被拥挤的人群踩成肉酱了呢！”
关于“还期相守分饿死”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守分，甘愿。”（同上）
按：若依此注，则此七字便成了“二三二”句式，显然不合七言诗句的常规做法。
这里的“守”字，属上不属下。“相守”自是一词，“分”则另是一词。
此句与下“何复就尔官仓为”，都是妻子对“饿夫”所说的话：“还望夫妻相守在一块儿，饿死也认命了，何必到官仓去买官米呢？”
唐高适《鲁秋胡》诗：“妾家夫壻经离久。寸心誓与长相守。”
张籍《妾薄命》诗：“与君一日为夫妇，千年万岁亦相守。”
李益《杂曲》诗：“嫁女莫望高，女心愿所宜。宁从贱相守，不愿贵相离。”
宋喻良能《四月二十九日坐直庐读山谷效东坡作薄薄酒二章慨然有感追赋一首》诗：“中山醇醪醉千日。文君远山致消渴。不如茅柴百钱可一斗。荆钗白头长相守。”
明刘基《大堤曲》诗：“东家女作西家妇。夫能棹船女沽酒。春去秋来年复年，生歌死哭长相守。”
刘嵩《椿萱图为会稽胡郎中赋》诗：“父母怡愉在一堂，六十齐年健相守。”
孙蕡《白头吟》诗：“相守在贫贱，栖栖还共居。”
程敏政《题沈廷美尚宝所藏四烈妇图》诗四首其四《平妻杀虎》：“征车夜度西河眠。骨肉相守终余年。”
夏良胜《示家属》诗二首其一：“何当更相守，衰瘦各逡巡。”
清施闰章《冯氏两世节妇篇为少司寇冯公》诗：“琴瑟悲中断，泉台誓相守。”
凡此“相守”，均为夫妇厮守之义，可以参看。
至于“分”字，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四《分》（二）条：“分，甘服之辞，读去声。元稹酬乐天见忆诗：‘与君皆直戇，须分老泥沙。’言应当老于草野也。又献荥阳公诗：‘瓦砾难追琢，刍荛分弃捐。’言应当见弃也。”
可见，单独一个“分”字，就有甘服之义，原不必依靠上文的那个“守”字来组词。
云中至日
[清]朱彝尊
去岁山川缙云岭，今年雨雪白登台。
可怜日至长为客，何意天涯数举杯。
城晚角声通雁塞，关寒马色上龙堆。
故园望断江村里，愁说梅花细细开。
关于“关寒马色上龙堆”
黄寿祺先生等《清诗选》：“马色，《唐书·回纥传》：‘马色皆驳。’疑指地有积雪，现出斑驳之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81页）
按：《新唐书》卷二一七下《回鹘传》下载：“又有驳马者，或曰弊剌，曰遏罗支，直突厥之北，距京师万四千里。随水草，然喜居山，胜兵三万。地常积雪，木不彫。以马耕田，马色皆驳，因以名国云。”
注者作“《唐书·回纥传》”，当系从清张玉书等《佩文韵府》卷一〇二《十三职·色》转引。
出处稍有偏差，倒也无关紧要；问题在于，原书只说驳马族“马色皆驳”，即该部族的马都是杂色马。这是个特例，并不能证明普天下“马色皆驳”，怎么可以用“斑驳之色”来解说朱彝尊此诗中的“马色”呢？
又从而引申说这“马色”“疑指地上有积雪，现出斑驳之色”，那就去之愈远了。
笔者愚见，这里的“马色”本只当一“马”字用，加“色”字的初衷是为了与上句中“角声”的“声”字对仗；但远处的马匹，形状往往看不大清楚，给人最深刻的视觉印象还是它们的颜色。“马色上龙堆”的“色”字正突出、强化了这一视觉印象。
其实，“马色”一词，前人诗文里还是较常见的。
如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三《河水》三：“河水又北，有薄骨律镇城……但语出戎方，不究城名。访诸耆旧，咸言赫连之世有骏马死此，取马色以为邑号，故目城为白马骝。韵转之谬，遂仍今称。”
北齐颜之推《从周入齐夜度砥柱》诗：“马色迷关吏，鸡鸣起戍人。”
隋陈子良《赞德上越国公杨素》诗：“胡尘暗马色，芳树动笳声。”
唐李隆基《早渡蒲关》诗：“马色分朝景，鸡声逐晓风。”
李白《君马黄》诗：“君马黄，我马白。马色虽不同，人心本无隔。”
宋璟《蒲津迎驾》诗：“霞朝看马色，月晓听鸡鸣。”
宋刘敞《答张给事途中微雪见寄四韵》诗：“度关迷马色，拂树散春晖。”
陆游《塞上曲》诗：“马色如杂花，铠光若流水。”
明林鸿《早行》诗：“前山树暗月胧胧。马色鸡声共晓风。”
归有光《驾归自阅群望于衢恭赋》诗：“一道甲光将雪借，千群马色截云鲜。”
从其用例来看，但释作马的颜色即可。至于其颜色究竟是黑是白是纯是杂，并不在此二字的定义范围之内。
作者/钟振振 编辑/章雪芳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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